「喬康多-阿爾貝托利出生於瑞士的提契諾州,他的故鄉,離盧加諾只有七公里,所以,技術上來說,他也應該算是半個科莫人。」
「那個時候的義大利,看起來有很多瑞士人的樣子。」韓易思忖道,「但光聽名字,一點也不像是我印象中的瑞士風格盧加諾是意語區,對嗎?」
「意語區。」馬蒂亞點頭應道,「提契諾是瑞士最大的意語區,除此之外,就只有格賓勞登州跟義大利接壤的南部山谷地區還說義大利語了。」
「北義大利,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深受瑞士的影響更準確地說,是當時北義大利經濟稍微寬裕一些的家庭,都有往瑞士移居的避險傾向。」在瑞士居住了許多年的安托萬-嘉舍,對這段歷史相當了解。
「避險傾向?」
「十八世紀末期的義大利,就是一個引線快要燃燒到盡頭的火藥桶。雖然大部分地區仍由保守的哈布斯堡家族或者教皇統治,但啟蒙運動的改革力量卻變得日益強勁。」
馬蒂亞以抽絲剝繭的方式,逐字逐句地為韓易揭開籠罩在他這位異鄉人眼前的歷史迷霧。
「托斯卡納的利奧波德二世大公,早在十九世紀早期,便廢除了公國境內的死刑刑法,並且減少了對出版物的審查力度。那可是十九世紀早期,托馬斯-傑斐遜從北義大利帶一包粗米回美國研究,都擔心會被抓住判處絞刑的年代。」
「俗話說得好,穀物就是最古老的毒品。每個人都渴望攝入它,每個攝入過它的人也都死了。」韓易詼諧地調侃道。步入現代社會的黎明時期,確實存在著很多當代人理解不了的怪奇規則。
「這就是神奇的義大利,雖然並沒有出生在這裡,但它的確是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地方之一。」安托萬-嘉舍難得地爽朗大笑,「一方面存在著教皇國這樣與時代脫節的落後國家,沒有有效的道路系統,羅馬周圍的許多地區全是沼澤,周期性地遭受瘧疾肆虐,拉齊奧人如果不移民到首都,就根本活不下去。」
「但另一方面,你又能看到來自那不勒斯的安東尼奧-吉諾維西,這種至今都深刻影響著南義大利社會的思想巨人當然,還有在電力方面取得突破性進展,推動科學蓬勃前進的亞歷山德羅-沃爾塔和路易吉-加爾瓦尼。」
「二者之間,究竟哪一個能真正代表義大利?每個都能,也每個都不能。」
「嘉舍先生的例子舉得很好,亞歷山德羅-沃爾塔就是當時羅馬以北混亂政局的縮影。」
馬蒂亞-科倫比尼接過話頭。
「十分湊巧,沃爾塔生於科莫、逝於科莫。他剛出生的時候,科莫還屬於米蘭公國,而米蘭公國則是屬於哈布斯堡王朝的王室土地。到了他去世的時候,科莫卻變成了新生的奧地利帝國下屬的倫巴第-威尼斯王國。」
「幾十年時間裡,拿破崙來了又走,走了又來,義大利北部一直處於動盪之中,法國人跟奧地利人打完,又輪到義大利人自己跟奧地利人抗爭,對於政治家和軍事家來說,義大利北部是他們施展才華的最佳舞台,更是全歐洲公認的流亡者天堂。但對於只想要安穩生活的平民來說,這裡卻是隨時都可能殞命的地獄。」
「所以,但凡口袋裡有一點錢的家庭,基本上都會選擇舉家搬遷到瑞士南部。雖然瑞士當時也是法國的附庸,但至少位於南疆的盧加諾沒有戰事,義大利人也不需要再去學習另一門語言。」
「因此,雖然政治上屬於另一個國家,但盧加諾其實可以被看作是,廣義義大利的一部分。喬康多-阿爾貝托利就是這樣的廣義義大利人,這意味著他更多地會選擇在說著同一語言的諸邦活動,而不是其他國家。」
「跟索威一樣,阿爾貝托利也選擇了前往帕爾馬學習。那個時期,帕爾馬毫無疑問是羅馬涅大區乃至整個南歐的建築、音樂、藝術,還有火腿和芝士中心。很快,天賦異稟的阿爾貝托利,便以他精緻優雅的新古典主義建築裝飾風格打出了名氣。」
「蒙扎的皇家別墅、米蘭的梅爾齊埃里爾宮,還有科莫湖貝拉吉奧著名的梅爾齊埃里爾湖濱別墅,都是由阿爾貝托利完成的內部設計。當然,後者一個1808年方才完成的項目,建於1787年的帕薩拉夸莊園,才是阿爾貝托利在科莫的首秀。」
「盛大的開場序幕,需要搭配最精彩的演出內容,阿爾貝托利傾盡畢生所學,給外觀低調含蓄的帕薩拉夸莊園,塞進了一個極盡奢華的室內裝潢。」
「我們目前所在的這一間接待室,自莊園落成以來,便一直沒有變更過陳列。也就是說,您面前看到的這六把椅子,曾經是丘吉爾和拿破崙的座位。」
「你的確知道該如何讓人心潮澎湃,科倫比尼先生。」韓易緩緩踱步到餐桌前,雙手扶住其中一把椅子的椅背,轉頭沖馬蒂亞-科倫比尼笑道。
「不是我,是這座莊園。」馬蒂亞向前快趕兩步,為韓易將椅子拉開,「如果您因為我的描述而感到興奮,那麼,我想要邀請您和嘉舍先生落座,然後抬頭看看天花板。」
「您現在看到的,是新古典主義畫家安德里亞-阿皮亞尼繪製的全尺度壁畫。阿皮亞尼被廣泛認為是能與拉斐爾媲美的藝術天才,也是當時米蘭最有名的畫家。他跟拿破崙的淵源,肇始於第一次義大利戰役時期,阿皮亞尼為在北義大利行軍作戰的拿破崙繪製了大量肖像,深得後者賞識。」
「於是,1805年3月,拿破崙在巴黎宣布成為義大利國王,並於當年5月在米蘭城加冕之後,阿皮亞尼便被授予了『第一畫家』的榮譽稱號,負責為新國王繪製官方肖像,二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可想而知。」
「而他們的緣分是從哪裡開始的?」
說到這裡,馬蒂亞張開雙臂,做了一個戲劇化的停頓。
「這裡?」韓易用指尖點了點餐桌表面,馬蒂亞的隱義過於明顯,不需要猜,也知道他的答案是什麼。
「就是這間接待室。」馬蒂亞揚起腦袋,注視著天花板上精心維護,229年的漫長時光亦未能使其變色的宗教主題壁畫,「據說,受公爵之邀,在這裡享用午餐的拿破崙,一眼便愛上了這幅壁畫,並向公爵詢問這位藝術家的具體信息一天之後,阿皮亞尼就從米蘭趕到了科莫,兩人之間的友誼也就此開始。」
「充滿機緣的奇遇。」韓易給出間斷精闢的註解「歷史就是在這一次次巧合中書寫而成的。」
「的確如此,這個房間裡,寫下了很多改變千萬人命運的歷史。」馬蒂亞附和道,「建立山南共和國的想法在這裡孕育,瓦爾瓦索尼之戰的作戰方案在這裡成型,就連遠赴埃及就任之前的最後一個假期,也是在這裡度過的。他會在這間接待室里,狼吞虎咽地用二十分鐘解決掉烤雞配炸洋蔥和土豆,然後攤開埃及地圖,一遍又一遍地仔細端詳。」
「你的意思是,就是這個房間葬送了馬穆魯克。」安托萬-嘉舍誇張地深吸了一口氣,「科倫比尼先生,伱的描述太過生動,我甚至都能看到皇帝陛下本人了現在這個房間裡,只有我能平視他。」
「皇帝陛下並不是帕薩拉夸莊園裡唯一書寫歷史的那個人。」
馬蒂亞-科倫比亞嘴角忍俊不禁的笑容轉瞬即逝,安托萬是以自嘲身高的方式調笑,不太適合他過度回應。
「先生們,如果您二位願意隨我到斜對面的這間房裡來,你會發現一個足足兩層樓高的音樂室。Sala della musica,或者你也可以叫它劇院,因為它就是一座藏在莊園裡的,聲音效果出類拔萃的小型劇院,坐滿的話,可以容納一整支交響樂團,和三十餘位觀眾。」
「這間房,是帕薩拉夸莊園悠久歷史的有力證明。在電影發明之前,音樂室,而不是私人影院,才是豪華宅邸的標配。」
摸清楚了韓易的脾性之後,一直嚴肅板正的馬蒂亞冷不丁地開了句玩笑。在三位訪客,包括費亞穆-德爾維希在內的歡笑聲中,一行人走進了沒有擺放任何座椅,方方正正,顯得頗為冷寂的音樂室。
「現在看起來可能有些空曠,但貝利尼住在莊園裡的時候,這間房可是熱鬧非凡。事實上,《諾瑪》與《夢遊女》的首演,不是在斯卡拉大劇院,而是在這裡。籌備階段,住在米蘭城的演員們會包兩輛馬車,趕到科莫湖來住上半個月。他們一邊排練,貝利尼一邊根據排練效果來修改唱段。」
「拿破崙用接待室,貝利尼用音樂室。」韓易低聲咂摸了一句,「那丘吉爾呢?他最喜歡用哪間房?」
「丘吉爾來這裡的時候,已經71歲了。那是1945年的9月,英國剛完成戰爭之後的第一次大選,據他自己說,那是他人生中最漫長的一周。」
「比D-Day那周還要漫長?」韓易饒有興致地追問。
「他自己是這樣說的。」馬蒂亞點點頭,「亞歷山大元帥邀請他來科莫湖度假,對於丘吉爾來說,這確實是一次難得的喘息機會。所以,在帕薩拉夸莊園居住的那段時間裡,丘吉爾最喜歡的就是他的臥室,可以一整天都不出門,直接讓人把他最喜歡的生蚝、斯蒂爾頓奶酪和寶祿爵香檳送到房間裡,供他坐在床上享用。」
「如果天氣晴好,心情也不錯,他就會在帕薩拉夸的花園裡走一走,看看湖景。」
「說到花園」
韓易下意識地向大門的方向瞄了一眼。
「底蘊如此豐富的一座莊園,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丘吉爾入住的時候,帕薩拉夸莊園其實已經在走下坡路了。1890年,最後一位盧西尼-帕薩拉夸伯爵在沒有繼承人的情況下去世,隨後,一名來自愛沙尼亞的男爵夫人買下了這裡,運營了差不多有半個世紀的時間。她是一個喜歡新生事物的人,特別喜歡汽車,因此,當時的莊園裡擺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特別是義大利的第一代跑車。」
「那些車呢?」
「早就變賣了。」
「那太可惜了。」韓易想起洛杉磯家中的那台法拉利250 GT SWB,以及那些原品售出的天價,遺憾地搖搖頭,「如果能保存到現在,那些車子可能比莊園本身更值錢。」
「那個年代,以男爵夫人的身份,想要將它們妥善保存下來,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馬蒂亞解釋道,「愛沙尼亞是納粹德國的僕從國,所以,義大利一投降,帕薩拉夸莊園便被盟軍收繳了。這也是丘吉爾能入住這裡的原因,因為在1945年,這座莊園就是盟軍的財產。」
「局勢穩定後,莊園被拍賣給了一位隱世獨居的匈牙利人類學家。」
「匈牙利」
「匈牙利怎麼了?」馬蒂亞有些疑惑。
「沒什麼,請繼續,科倫比尼先生。」
「這位天性低調,去世後也在遺囑里闡明,不允許任何人透露他真實信息的人類學家,對維護莊園沒什麼興趣。因此,本就在最近半個世紀裡疏於管理的花園更顯雜亂無章。」
「七十年代初,去世之後,匈牙利的遺產委員會將莊園低價轉售給了托馬斯-洛夫和他的妻子朱迪-洛夫,這便是帕薩拉夸目前的主人了。他們是享譽全美的加油站大亨,在42個州擁有超過六百個加油站。趁著石油危機的契機,托馬斯-洛夫為旗下的加油站配置了豐富多樣的附屬商店,並因此大賺了一筆,資產飆升至超過十位數。」
「剛開始,洛夫家族在帕薩拉夸莊園的維護和重建工作中投入了大量的金錢與心血。夫妻二人非常喜歡科莫湖,希望在退休之後能夠搬到這裡來長住。零零年代,他們也是這麼做的,從2008年開始,一口氣住到了2011年。」
「但就在那一年,洛夫先生檢查出了嚴重的慢性疾病,我只能這樣向二位透露,為了治療,他們不得不搬回美國。隨著病情的反覆,帕薩拉夸莊園不再是他們的居住首選,維護工作也因此陷入了停滯。起初他們想靠出租套房來維持莊園的基本運轉,但卻發現一座這種規模湖畔豪宅,是不可能靠每年幾位富豪偶發的興趣獨立生存下去的。」
「於是,2014年開始,洛夫家族便在市場上公開掛牌銷售帕薩拉夸,留下我來照看這裡,直到今天。」
「那麼」
韓易舔舔嘴唇,拋出了最重要的那個問題。
「洛夫夫婦,預期的心理價位是多少?」
「掛牌掛了這麼多年,其實也不存在什麼心理價位了,他們只想把這處資產變現為歐元,再以信託基金的形式,傳承給下一代。」
站在貝利尼音樂室的中央,馬蒂亞-科倫比尼的每一句話,都能引起歌劇院般的回聲。
「所以」
「帕薩拉夸莊園,始建於1787年,原始掛牌價1億歐元」
「2016年6月開始,我們接受2000萬歐元及以上的報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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