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中,顧長齡給晉鞅授完課,然後鄭重的向晉鞅謝恩。
&生不必如此,」晉鞅走上前,伸手扶起作揖的顧長齡,然後道,「這不過是朕對師妹的一份心意而已,兄長疼愛妹妹,何談謝字?」
顧長齡看著滿臉認真的皇帝,微微愣神後道:「陛下待小女如此,微臣又豈能覺得這是理所應當呢?」
晉鞅聞言笑了笑,對顧長齡道:「先生多慮了。」
饒是顧長齡能言善辯,也不知道這話該怎麼接下去了?繼續謝恩不太妥當,可是不謝恩,又有違君臣之禮。
&下,長顏縣主覲見。」一個小太監進來,打斷了他的為難。
&請縣主進來。」晉鞅左腳往前垮了一步,扭頭見顧長齡還在,又把這隻跨出去的腳不著痕跡收了回來,「師妹照顧母后十分盡心,母后待她如親女,一個縣主又算得了什麼。」
顧長齡默默低頭想道,那也不是真的親女啊,你們皇家這麼搞,簡直讓我們顧家措手不及好嗎?
&下,」顧如玖進了殿,先是給晉鞅行禮後,才又盈盈朝顧長齡一拜,露出個燦爛的笑容。
&妹怎麼來了?」晉鞅在上首坐下,然後又邀顧長齡與顧如玖落座,「可是有宮人伺候得不妥當的?」
&侍待我十分的盡心,我今日來,是向陛下道謝的,」她站起身,再度朝晉鞅一福,「臣女無才無德,榮封縣主一爵,實在萬分惶恐。」
&待師妹如此,只盼師妹一切安好,」晉鞅忙道,「若是因為讓你惶恐,卻是我的過錯了,你千萬不要這樣想,我的本意並非如此。」
一個人的真心還是假意,言語可以騙人,眼神卻掩藏不了。
顧如玖看著對方的雙眼,突然愣住。這幾年來,她雖然常常在康泉宮見到晉鞅,而晉鞅也從未在她面前擺帝王架子,反而更像是個溫和的少年。可是她只以為對方是禮教與天性使然,並沒有覺得晉鞅對她真的有多少師兄妹之情。
可是現在看到對方的眼神,她覺得有些羞愧,羞愧於自己仗著所謂的理智與見識,自以為是的先入為主,把別人的真情當做客套,把別人的關心當做禮貌。
她總是冷靜的以旁觀者角度來評判他是否是個好皇帝,揣度著他一言一行的用意,從未真的把他當一個親近的朋友或者兄長看待。
&我雖然非常惶恐的,但也有些高興,謝謝陛下。」顧如玖抿著嘴角笑著,眼底眉梢也帶著笑意,「只是突然變成了縣主,有些不適應。」
便是他日後會變成很多歷史書中的那些帝王,但是至少對方在年少時用真心待過自己,那麼她也不該拿這份真心誠意當做理所當然。
&慢就好了,我當年剛進宮的時候,也是有些不適應的,」晉鞅見顧如玖並沒有因為自己擅自的決定不高興,心頭不知名的緊張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兩日後,我的冠禮你可別忘記來。」
他這師妹什麼都好,就是有些愛睡懶覺,他擔心到了那天,冠禮開始了,師妹還沒起床。
&兄的冠禮,做師妹的怎麼會不到場,」顧如玖輕笑出聲,「陛下請放心,我一定會準時到。」
晉鞅聽著連連點頭,轉頭讓白賢捧一個盒子出來,然後拿著盒子走到顧如玖面前:「我聽存璟說你喜歡民間這些手藝玩意兒,就讓人給你找了些來,你拿回去把玩吧。」
&謝陛下,」顧如玖笑眯眯的接過盒子,順勢摟進懷裡,然後朝旁邊裝雕塑的顧長齡看了一眼,「那我就不打擾你們,先退下啦。」說完,便小跑著出了紫宸殿。
&顧長齡乾咳一聲,「陛下,小女被臣寵壞了,實在是……」
&妹這樣挺好的,」晉鞅笑著走會書案旁,「對了,古語有言,當仁,不讓於師。 可古語又雲,為學者,應尊師重道,這該何解?」
&地君親師,天地之仁義,應大於君,大於親人,大於師長。」顧長齡略沉吟道,「陛下乃是天地之君,自然是大於師。」
&生可知,司馬、李氏二族乃朕心中之患?」
顧長齡沉默片刻,走到殿中央,掀袍而跪:「微臣雖才學平庸,但願為君之利劍。」
&生快快請起,」晉鞅上前扶起顧長齡,「先生於朕,非利劍,而是明燈。有先生相助,乃是朕之幸。」
顧長齡看著眼前年輕的帝王,一字一頓道:「此乃臣之幸。」
兩日後,天光才露魚肚白,顧如玖就已經開始起身梳洗,換上了昨日太后特意讓人送來的宮裝。
&娘,時辰快到了。」秋羅彎腰替顧如玖整理了一下裙擺,躬身退後幾步,「車架已經在外面等著了。」
顧如玖看了眼鏡中的自己,確定沒有不妥當後,才點頭道:「走吧。」
晉鞅的冠禮在昭陽殿舉行,但是在此之前,他要先去祭拜先祖,然後才能開始加冠儀式。她作為女眷,是不用跟著去的,她需要做的就是在昭陽殿裡站著做一名旁觀者。
她沒有想到晉鞅竟然加封她為三品縣主,她這樣的身份出現在昭陽殿上,也算是光明正大了。
從康泉宮到昭陽殿還有一段距離,顧如玖聽著車軲轆壓在青石路上的聲音,心底莫名生出一股感慨,原來眨眼便是三四年時間過去了,當初不被人認真對待的小皇帝,終於要踏上真正的帝王之路。
昭陽殿上有樂師們在奏樂,她走下馬車時,見到的便是殿外兩旁站著的守衛,以及分立兩邊站著的男女。
&顏縣主,請往這邊來。」一位禮部的小官員走過來,朝她行禮後,便給她指了方向。
&勞。」顧如玖朝此人道謝後,朝身後的丫鬟們看了一眼,單獨踏上了白玉階梯。
長長的宮裝裙擺在階梯上拂過,就像是水流划過,顧如玖的心也猶如被微風吹過的水面,有點小小的激盪。
爬上最後一級階梯時,她回首看了眼身後,階梯下的人渺小得看不清面貌,宛若兩個世界的人。
收回目光,顧如玖朝女眷堆里看去,然後提起裙擺朝楊氏站著的方向走去。
楊氏的身份乃是郡夫人,位居國夫人之下,但是在場女眷除了皇室中人,楊氏已經算是位居高位。
站在楊氏左邊的是李家太太吳氏,顧如玖上前給楊氏行禮後,又朝周圍的夫人們福了福,才去自己應該站的位置站定。
楊氏見女兒臉色紅潤,精神飽滿的樣子,也就放下心來。
&太太家的女公子瞧著好福氣。」站在楊氏右邊的是張右相的太太,她丈夫雖然是寒門出門,但是品級在這,所以站位比較靠前。
不過周圍的夫人們待她並不熱絡,只是世家人行事太過委婉,張太太並沒有切實感受到自己其實被排外了。
&謝,她小孩家家的,哪來什麼福氣。」楊氏淡笑,對於張太太這種當著眾人的面談論她女兒的行為有些不滿。
&可不能這麼說,連出雲真人都這麼稱讚,那還能有假。」這位張太太還是忠實的信徒,對於出雲真人的話深信不疑。她原本對顧家的姑娘沒什麼印象,這會見顧如玖面色白皙,走路的樣子也比自家閨女好看,就忍不住動了些心思。
自家雖然算不上世家,可是夫君是朝中右相,她的幼子又上進,若是能把這位有福氣的縣主求娶到他們家……
&上駕到!」
張太太心中正想著,突然聽到太監尖利的傳報聲,才猛的回神。她盼頭看去,只見玉階之下,一個身著玄底紅紋錦袍的少年拾級而上,每一步都走得極穩,仿佛他腳下踩的不是玉階,而是整個天下。
張太太認出這個少年,就是前幾年太后過繼而來的皇帝。
皇帝進入內殿後,先是念了一篇長長的文章,張太太沒讀什麼書,也不太明白這裡面的意思,只覺得這個皇帝念文章的樣子格外的好看,自家那幾小子是半點也比不上的。
在後面便是加冠,取字之類的流程,反正各種繁複,看得張太太有些頭暈,只覺得宸君這個字還是挺好聽,這麼一想,又認為有些可惜。一個皇帝的字再好聽,也沒人能叫啊。
再看看做贊賓的顧長齡,張太太心裡有些不太高興,明明都是帝師,為什麼顧長齡能做帝師,她家夫君卻只能站在一邊觀禮?
不管張太太心裡是不是有些不愉快,至少其他人面上都挺愉快的。顧如玖站在人群中,看著頭戴帝王冠冕,身著玄色九龍服的帝王,心裡也跟著有些小激動。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錯覺,她覺得就在晉鞅轉身面向眾人時,好像朝她站的地方看了一眼。
帝王的冠禮實在折騰人,等典禮結束的時候,顧如玖的腿已經有些發僵,她送走楊氏後,才坐上回康泉宮的馬車。
回到西配殿,換了一套宮裝後,顧如玖來到主殿,周太后與晉鞅都在。見到她過來,晉鞅未語先笑,「師妹。」
顧如玖對他笑了笑,見他臉色有些白,朝周太后屈了屈膝後便道:「師兄臉色有些不好,可是累著了?」
&沒事,」晉鞅咳了一聲,端在手裡的茶杯跟著一抖,「師妹不用擔心。」
&知道你孝順,只是你今日也累了一天,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周太后見狀,忙道,「白賢,扶陛下回宮。」
顧如玖跟著點頭道:「陛下,姑母說得對,你先回去休息。」她也顧不得禮儀,伸手拿過晉鞅手裡的茶杯,「這裡還有我呢。」
&就有勞師妹了,」晉鞅低咳一聲,朝顧如玖微微一笑,便由白賢扶著站了起來。
周太后忍了忍,開口道:「久久,你去送送你表哥。」
表哥?顧如玖愣了一下,然後跟了出去。
見顧如玖跟了出來,晉鞅的腳步放緩,待顧如玖跟上後,才道:「師妹今日站了大半日,也累了吧。」
顧如玖搖了搖頭,「我還好,陛下別擔心我。」她見晉鞅臉上疲態盡露,擔憂道,「陛下,我聽說睡前半個時辰喝些杏仁奶茶有益睡眠,你不如試一試?」
白賢聞言在心底嘆息,陛下整日要學那麼多東西,哪能好好休息。
&晉鞅笑著點頭。
顧如玖目送著他踏上御輦,忍不住再度開口道:「陛下,政事每天都有,您卻只有一個,唯望你為了自己,為了太后,好好保重身體。」
晉鞅掀帘子的手微頓,回頭看著御輦前站著的少女,再度笑著說了一個好字。
顧如玖上前一步,攤開掌心道:「臣女賀陛下加冠之喜。」
她的掌心放著的是一個福與壽字的荷包。
大豐每年的三月初三是女兒禮,每到這日,家中未出閣的姑娘便會為家中父兄母嫂送上繡著福字與壽字的繡品,祝願家中長輩福壽安康。
現在早已經過了三月初三,可是這個福字荷包,意義卻是一樣的。
晉鞅看著荷包下面的絡子在夜風中飛舞,緩緩伸出手,冰涼的指尖觸到對方溫軟的掌心,那點溫度幾乎燙到了他的心底。
這是他第一次收到福壽荷包,所以茫然之下,竟有些不知所措。
這個荷包繡得不怎麼好看,邊角處還有線頭,晉鞅把這個荷包緊緊握在了掌心。
站在馬車上的他彎下腰,看著這個嬌俏客人的少女,輕輕道:「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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