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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武坐在茶館的二樓窗口, 一邊喝茶, 一邊盯著窗外看。
今日乃是公休日, 茶館裡頗為熱鬧, 到處都是人, 不過二樓仍有個雅座的位置空著, 那是留給店內的熟客的。
陳武看了眼街上的影子。午時已經過去了, 太陽開始漸漸向西,依稀可判斷出時辰。
終於, 一道眼熟的身影在大路上出現,慢悠悠向茶館走來。陳武立刻向窗子後頭閃了一下, 以免對方現他。
那人並未看見陳武, 哼著小調, 輕鬆地走進了茶館。
……
錢青進入茶館, 一進門,幾個熟人和店裡的掌柜都紛紛跟他打招呼。
「嘿,老錢!」
「錢兄,你來啦。」
錢青笑呵呵地一一回應。他是這家店的常客了, 每逢公休日的下午都會來坐坐。他隨口與眾人寒暄了幾句, 又向掌柜吩咐「還是老規矩。」
「好嘞!」掌柜滿口答應。
錢青便向樓上雅座走去。
陳武就坐在靠近樓梯的地方, 錢青從他身邊路過,由於他一直低著頭,錢青並未注意到他,徑直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便開始等待茶點。
店裡跑堂的夥計從陳武身邊經過, 被陳武低聲叫住。
陳武向錢青的方向指了指,小聲交代了幾句。夥計瞭然,應道「客官放心,包在我身上。」
陳武點點頭,那夥計便跑開了。
……
茶點還沒上,樓下忽然響起一陣歡呼和口哨聲。陳武忙探頭往下一看,原來是個唱曲的姑娘登台了。凡高雅些的茶館都會安排些唱曲說書的招攬客人,今日唱曲的是個二八年華的姑娘,姑娘風鬟霧鬢,唇若塗朱,面若敷粉,長得好生漂亮。
店裡有不少輕浮的客人,姑娘還沒開始唱,口哨聲和歡呼聲就已不斷。陳武收回視線,繼續觀察錢青,卻見錢青竟然也扒著欄杆,眼睛亮地盯著那姑娘看,笑得眼角疊起數道褶子。
陳武微微蹙眉。
歡呼聲和口哨聲在茶館裡響了一陣,那姑娘開始彈唱,龐雜的聲音才終於漸漸小下去了。
陳武端起茶喝了一口,繼續默默打量錢青。
為了能用最小的代價除掉朱瑙,成都府的打壓派們處心積慮想要利用閬州的各股勢力。雖然他們已經接連在百姓、廂兵、富商等多處地方受了挫,可他們仍然沒有放棄把心思動到閬州府的官員身上。
據他們先前的調查所知,朱瑙當上廊州牧後,雖然啟用了一些新的官吏。但仍然大量沿用了以前宋仁透留下的班底。同時他也對這個班底做了大幅度的調整的,有些人被提拔,有些人被打壓。其中被打壓得最厲害的人,當屬錢青。
當初在宋仁透的手下,錢青可是主簿,掌管府中機要事務,權力極大。可自從朱瑙來了以後,他被貶去統管稅務,瞬間降級不少。只衝著這一點,錢青就必然會對朱瑙有所不滿。
而且錢青做過主簿,在州府里有相當的勢力。如果能夠拉攏他,讓他站出來振臂一呼,很有可能能將州府中所有對朱瑙不滿的官員都帶動起來!
因此,成都府的官員們便將注意力重點放在了錢青的身上,暗中對他做了不少調查。昨天晚上,6甲找到陳武,請他今天來見錢青,探一探錢青的口風。
想到這裡,陳武不由得皺了下眉頭。
他其實並不算打壓派的人,而6甲之所以把件事拜託給他,一來是因為他的官職更高,他出面更能表達成都府的誠意;二來,由於打壓派之前鬧出了一系列的笑話,打壓派與拉攏派矛盾日益加深,6甲已被徐乙派人嚴加盯梢,難以脫身,才不得不委託陳武來幫忙。
陳武接受了他的委託,此刻也確實已經坐在了茶館裡,可他的心情頗為微妙。這種微妙,從幾日前他們的客棧被閬州百姓圍住就開始了。
在此之前,他之所以傾向打壓派,與他的陣營派系無關,只與他的個人喜好有關。當他第一次聽說朱瑙冒領閬州牧的時候,他簡直嚇壞了。也叫他不是府尹,他要是府尹,一定立刻派人把這個瘋子拉去菜市口砍頭!
後來他雖然聽說朱瑙治理山賊有功,但這並沒能減少他的反感。如果有功就能抵罪,這天底下還有沒有王法了?如果多來幾個朱瑙這樣的人,天下還不大亂了?
可直到他進入閬州,當他看到雖不富裕但井然有序的閬州城;看到那天老百姓對成都府群情激奮的樣子,又看到百姓對朱瑙愛戴擁護的樣子,他的內心不由得有一點動搖了。
倒不是說他就接受了朱瑙這個假官,但是這兩天來,他總是控制不住回想起那天圍客棧時老百姓臉上憤怒的神色和朱瑙的那聲嘆氣,讓他如鯁在喉。
他今天接受了6甲的委託,來會錢青,並不是他想為打壓派出多少力。而是他滿心的好奇。他很想親口問一問錢青,你明明也是個正兒八經的官員,到底中了什麼邪,會跟著朱瑙這麼個妄人做事呢?
這時候,跑堂終於端著錢青的茶點上來了。
「客官,你點的東西來啦。」
一壺熱氣騰騰的茶水和幾盤點心在錢青的桌上放下,錢青提起茶壺給自己到了一杯,喝頭兩口的時候還沒覺得,喝到第三口的時候忽然一愣,終於察覺到不對,忙叫住還沒走遠的跑堂。
「哎,跑堂,你是不是上錯茶了?」
跑堂聞聲忙跑了回來「客官,怎麼了?」
錢青指著自己的那壺茶水「這是十五年的陳茶吧?我不是早換成新茶了,你們該不是忘了吧?」
跑堂笑道「沒上錯。這是那位客官送你的。」說完往陳武的方向指了指。
錢青回頭一看,這才終於看到坐在不遠處的陳武。他頓時驚呆了,好半天才手足無措地站起來「陳、陳使君?」
陳武沖他笑了笑,端起自己桌上的茶水走了過去。
「錢兄,我出來喝個茶,沒想到在這裡碰上你,這可真是緣分。」陳武自說自話地在錢青對面坐下,「既然碰上了,閒聊幾句,不打擾你吧?」
錢青僵硬地笑了一下,也坐回椅子上「不打擾,不打擾。」
陳武道「那就好。」
其實這場相遇明擺著不是巧合。陳武送給錢青的茶是十五年以上的陳茶,也是錢青去年以前最愛點的茶,只是從今年起,他開始改點兩年以內的新茶了。不為別的,陳茶雖香卻貴,新茶雖澀卻便宜。今年他被撤掉了主簿一職,俸祿降低了不少,喝的茶品自然也只能降了。
這一點能被陳武知道,顯然陳武事先調查過他的喜好,這一壺茶就是對他的示好。
果不其然,陳武下一刻就開始套話了「錢兄,這幾日我們來訪,可辛苦你們了。」
錢青忙道「不辛苦,不辛苦。」
「我看你方才進來的時候,與店裡許多人都打了招呼。你是這間茶館的常客?經常來嗎?」
錢青拘謹地答道「平日不大來,只有公休日才來坐坐。」
「這樣啊……你是不是操持公事,十分繁忙?」
「前陣子的確忙一些,秋收結束就閒了許多。」
「哦。」陳武意味深長地看看他,「錢兄,不知你現在在閬州府是負責什麼事務的?」
錢青小心翼翼地有一句答一句「我現在是負責統管稅收的。」
陳武挑了一下眉「統管稅收?我若沒記錯,你以前應當是閬州府的主簿吧?」
錢青正襟危坐,大氣都不敢喘。
陳武道「是不是從朱州牧上任之後,調動了你的職務?不知新的職務你可還適應?」
錢青緊張地咽了口唾沫。他並不傻,他隱隱察覺到了陳武的用意,斟酌再三,謹慎地答道「還、還行吧……」
陳武皺了下眉「什麼叫還行?究竟是適應,還是不適應?」他生怕錢青不明白,又善解人意地補上一句,「你若有什麼不適應,大可以同我說說。」
錢青默默掬了把冷汗「那個……就是……時間久了,還行吧……」
這下陳武的眉頭擠得更用力了。他的這個問題已經暗示得非常明顯。假若錢青說一句不適應,便代表他對現在的職務有所不滿,也可以說,他對朱瑙是有怨氣的,那後面的談話大家便有了相當的默契;而他若答一句適應,便表示他已經接受了現狀,無心改變。但是他採用這種模稜兩可的回答……
陳武抿了抿唇,把話說得更明白了「錢兄,其實我以前聽說過你的一些事跡。據我所知,你是個頗有才幹的官員。朱州牧對你的調動,讓不少人覺得可惜……不知你自己可有什麼想法?」
錢青整個人繃得筆直,卻在聽到這番話的時候,怔了一怔。
陳武仔細觀察著錢青,不錯過他臉上任何一絲神色的變化。
片刻後,錢青終於猶猶豫豫地張嘴,可是他欲言又止,欲言又止。
陳武心急不已,用眼神鼓勵他趕緊開口。
終於,錢青開口,問出了一個讓陳武始料未及的問題「陳使君……你聽說了我的哪些事跡?」
「……啊?」
「你說,聽說了我的一些事跡,覺得我頗有才幹……你聽說了我哪些事跡呢?」
陳武「……」
那句不過是個客套話,這個問題他還真答不上來。他趕緊絞盡腦汁地回憶他聽說的所有跟錢青有關的信息,想隨便掰扯幾句。然而許是他沉默了太久,還沒等他掰扯出來,錢青先苦笑了一下。
「……抱歉,當我沒問吧。」
陳武「……」
氣氛瞬間就變得十分尷尬了。
錢青垂著眼不作聲,眼神飄忽,陳武在他的臉上看到了失落、心虛、緊張、以及……為難。
可能是因為自己也經常有類似的體會,陳武本能地察覺到,錢青的支支吾吾和語焉不詳是,似乎是因為他兩邊都不想得罪……
陳武忽然有些意外了。
在成都府的時候,他自己也經常陷入兩難的境地之中。人不可能總是中立的,難免有個傾向。可因為不想得罪人,大多時候不能明確地表明立場。對於他自己傾向的那一方,他可以透點口風,適當地表露一下自己的傾向。對於他不傾向的那一方,他則只能敷衍推脫,語焉不詳。而剛才錢青答他話的態度,很像後者。
——也就是說,錢青之所以不肯把話說白,很可能是因為不想開罪他們成都府。但他內心真正傾向的一方,卻是朱瑙!
這個結論讓陳武大吃一驚。錢青可是真官,朱瑙卻是假官,他的真主簿被假州牧給罷免了,他心裡難道沒有怨恨?這不可能!
陳武已經按捺不住,上身前傾,比剛才提問時更急切了幾分「錢兄,你覺得朱州牧是個什麼樣的人?」
這個問題讓錢青微微一怔,臉上為難的表情更明顯了。
他小心翼翼地斟酌,亦觀察著陳武的神色,回答道「朱州牧這人,有一些……有很多不足之處……比如他做事,比較,比較,不守規矩,嗯,不守規矩。不過……他其實很……比、比較有才幹……」
陳武「……」
前半句話並不重要,後半句話才是真心話。
陳武的心裡有點涼,重新靠回椅背上,沉默。
錢青已滿頭大汗。
良久,陳武深吸了一口氣,問道「你覺得他很有才幹?」
錢青謹慎地輕輕點了下頭。
陳武的眉頭擰得要打結,語氣可笑「就因為他有才幹,這大半年來,你們閬州府的這些官員就跟著他做事?他的來路出身,你們就一句不問?!」
這話就比剛才的試探重多了,甚至有了問罪的意思。錢青嚇了一跳,立刻緊張得正襟危坐「不、不是……」
「不是什麼?!」
錢青張了張嘴,又啞然,汗一顆顆往外冒,話卻一句說不出來。
他這態度讓陳武更加不滿,手指用力地叩了幾下桌子「錢青,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錢青啞口無言。
兩人僵持良久,茶館裡忽又爆了一輪激烈的喝彩和掌聲。樓下的歌女唱完一曲,客人們興奮不已,嚷嚷著要她再唱幾。
「好,好極了!」
「好聽,再來幾!」
聽到喝彩聲,錢青不由得往樓下瞥了幾眼。歌女抱著琵琶起身向堂客們鞠躬,視線投到樓上,正與錢青撞上。歌女笑吟吟地向錢青行了個禮,錢青緊繃的臉亦鬆弛了幾分。
等歡呼聲漸漸小下去,錢青把視線收回來,架勢沒有方才那麼拘謹了。
陳武揉了揉額角,口氣亦鬆弛了幾分「那歌女長得著實漂亮,唱得也的確不錯。」
錢青點頭「她唱的的確好,她的琵琶亦是我見過的歌女里彈得最好的。今天茶館裡的客人大都是衝著她來的,畢竟她已經一年多沒登台了。」
陳武微微一怔「一年多沒登台?為什麼?」
錢青默了默,嘆氣苦笑「前兩年閬州流民泛濫,山賊為禍,治安極差,常有命案生。去年有一名歌女在茶館被人調戲,言語上起了衝突,就被人當場砍死在台上。後來整整一年的時間,各家茶樓酒館裡都沒有女子再敢登台了。」
陳武「……」
他心裡咯噔一下,忽然意識到了什麼。
兩人又沉默了片刻,錢青忽然深深吸了口氣「使君,你問我是怎麼想的……你想聽實話嗎?」
陳武愣了愣,忙道「你說。」
錢青舔了舔嘴唇,又猶豫片刻,終於開口「朱州牧……不,朱瑙這個人,寡廉鮮恥,膽大妄為……他是個瘋子!從他第一天拿著官印闖進州府的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個瘋子!」
他頓了頓,又道,「你說我們不問他的來路身世,就幫著他做事……那時候他是帶著一隊帶刀武士闖進來的,誰敢多問呢?」
陳武不由一驚。這可是朱瑙的罪證!他正要細問,錢青卻接了下去「一開始,我們都是被他強迫的。……也可能不是吧。我不知道。如果那天他們沒有拿刀,我們是會把他趕出去,或是還是會聽他的……」
陳武聽得莫名其妙。閬州的官員們到底是不是被強迫的?
這時候,錢青忽然抬起眼來看著他,眼裡有種很深的、難以描述的東西。
「陳使君,你問我為什麼?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但我想問你,你有沒有坐在官府里做事的時候,山賊突然闖進官府燒殺搶掠?你有沒有親眼見過同僚的屍體?你有沒有見過府庫里的銀子和糧食都被山賊搶了,怎麼寫信也沒有人理?你有沒有試過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
陳武啞然。
錢青長長吐出一口氣,回頭掃視四周。美麗的歌女已坐下繼續獻唱了,茶館裡的客人們喝著茶、吃著點心、聊著閒話,難得的公休日,每個人的臉上寫著輕鬆愜意。
他垂下眼「這間茶館我幾乎每周都來。你們今天來,見到的是這樣,可半年前,一年前,都不是這樣的。」
陳武嘴唇動了動,最終沒說什麼來。
桌上再一次沉默,片刻後,再次開口的人還是錢青。
他小聲道「使君,我知道你為什麼來找我。朱瑙是個瘋子,我知道,他犯的是殺頭的死罪。我也不想被牽連,我也很怕死,可如今這個世道,如果官府里還是宋仁透那樣的昏官,是我這樣的庸才,死真的很容易。我親眼見過很多了……」
他深深地看著陳武「你不用許給我什麼好處,我只想問一問。使君,如果沒有朱瑙。成都府,朝廷,還能給閬州派來一個比他更能幹的州牧嗎?」
陳武與他對視,片刻又避開他的目光,繼續沉默。
他忽然之間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
茶館裡依舊熱鬧著,跑堂的夥計托著熱水壺,挨桌給客人們添加熱水。慷慨的客人們往他的托盤裡扔進銅板和碎銀,那是打賞給歌女的銀子。
跑堂的添完鄰桌,來到錢青與陳武身邊「客官,要加點熱湯嗎?」
錢青搖了搖頭,從袖子裡摸出一錠銀子,放進托盤裡。跑堂的眼睛登時就亮了,忙替歌女連聲道「謝謝客官,謝謝客官!」
錢青勉強沖他笑了一下,跑堂夥計便朝下一桌去了。
「使君,若無他事,我先回去了。」錢青小聲道。
陳武終究沒再說什麼,輕輕擺了下手。錢青起身向他恭敬地行了一禮,快步下樓去了。
錢青走後,陳武喝完了杯中的茶,起身走向還在給客人添茶的夥計,亦從袖中摸了一錠碎銀放入托盤,轉身離開了茶館。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成都府的最後一條路也被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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