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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您莫憂心了,任憑天大的事,睡一覺都會過去的。」丫鬟夏葉憂心忡忡地勸著自家姑娘。
杜明心盤腿坐在床上,直愣愣地看著地上的磚縫出神。
她以為老天給了自己一次機會,上輩子不明不白被毒死,這輩子總要找出來個說法。豈料前世好歹還活到十六歲,今生只熬到十三歲便又要去了嗎?
「也不知事情怎麼就這樣巧,府里一年到頭也不派幾個人到莊子上來看姑娘,昨晚出了那樣的事,馮管事恰巧就來了……」另一個丫鬟春草揉著一雙紅腫的眼睛,難過地哭道。
「興許老爺不會責怪姑娘的,畢竟是有強人要擄了姑娘去,救人的又是少林寺的師父……」夏葉勉強笑道,「就算徹夜未歸,姑娘是跟如生師父在一起,出家人又不是旁的什麼男子……」
如生……
想到這個龍眉鳳目的少年和尚,杜明心有了一絲撕裂的疼痛。
她母親出身漢中大族沈家,與父親杜二老爺感情不諧。她六歲那年外祖父家被周朝末帝抄家滅族,沈氏也遽然去世。父親恨屋及烏,便將她扔在了嵩山腳下的莊子上。
當年西北陳元泰起兵造反,推翻大周朝,建立燕朝。在京城做官的大伯父寫信叫父親往京城去,謀個一官半職,還特意囑咐要帶上她。
杜明心正懵懂不知情由,就在上京路上被身邊的丫鬟秋林一碗湯藥送了性命。
五年前,杜明心從前世的夢魘中醒來,母親墳頭上的草已經有尺來高了……
前世,她聽聞陳元泰麾下有一員猛將,身負絕世武功,又熟知兵法韜略,被他收為義子,功成之後加封晉王。
聞聽此人乃是孤兒,從小長在少林寺,不知為何投奔了陳元泰,才有了那一世的赫赫戰功、榮華富貴。
為了解開前世的仇怨和疑惑,五年來杜明心有意結交少林寺的僧人,只盼著能與那位晉王爺相識於微,日後好解了她的性命之憂。
誰知謀盡人事,仍抵不過天命輪轉。她還不知到底哪個僧人是晉王,只一夕的時間,盤算被盡皆碾得粉碎。馮管事回到開封府,定然會將自己一夜未歸的事情告訴父親。
沉塘抑或出家,對於父親來說,大概沒有什麼分別。
如生……饒是杜明心性子堅毅,眼中仍舊溢出一片水光,昨晚山洞裡他被火光映紅了的臉又出現在眼前。
不過是自己的一點痴念,他今生此身已許了佛祖,自己的性命又不知是誰想要奪走……
杜明心痛苦地搖了搖頭,情深緣淺,徒增煩惱罷了。
「姑娘,來把藥喝了。」一個四五十歲的嬤嬤端了碗黑乎乎的湯藥進來,「車到山前必有路,先把身子養好,不然做什麼也是白搭。」
杜明心看了看那碗藥,眼神就瑟縮了一下,勉強笑道:「崔嬤嬤,我,我沒事的……」
崔嬤嬤連忙笑道:「是老奴犯了忌諱,這就是碗煮得濃濃的紅糖水,不信您喝喝看?」
前世那樣被毒死,導致杜明心如今十分害怕吃藥。顏色難辨的湯藥,總叫她想起當時五臟六腑攪在一起、快要撕裂的疼痛。
看著崔嬤嬤臉上慈愛的笑容,杜明心還是違心地點了點頭。崔嬤嬤是沈氏的乳娘,臨死前沈氏又將女兒託付給她。若是到了連崔嬤嬤都信不得的境地,杜明心輕笑一聲,那自己大概寧願一死了之吧。
她接過藥碗,一飲而盡,拿帕子擦了擦嘴角,鼻頭紅紅地笑道:「車到山前必有路,嬤嬤這話說的不錯。你們自去歇息吧,我沒事的。」
橫豎已是死過一次的人,難道還怕麼?只不過是有些不甘心罷了。
*
少林寺一間禪房內,昏黃的燭影搖曳,映著方丈師父老邁慈愛的臉。
「……你打傷的那二人是皇帝親衛,不日當會有人來尋你報仇。」
少年和尚跪坐在蒲團上,聽見這話連忙伏地請罪:「如生莽撞,為師門惹禍了。」
方丈搖了搖頭,微微笑道:「不,你做得很對。僧人習武,原為護法強身,可若不能鋤強扶弱,那也算不得是佛法正道。我少林乃千年禪宗祖庭,不是幾個朝廷鷹犬能撼動得了的。」
如生放下心來,正要自請去戒律院受罰,卻又聽方丈緩緩說道:「如生,你自幼在寺里長大,如今已有一十五年。你屢次請受具足戒,我卻都沒有允准,可知是何緣故?」
「弟子愚昧,請方丈師父指點迷津。」
「你……」方丈憐愛地看著一臉虔誠的如生,還是狠狠心將話說了出來,「雖然你自小長在寺中,卻依舊是紅塵中人,沒有佛緣。我原本想過些時日再與你交待,既然出了此事……」
他拿起手邊的一個封好的信封,遞到如生手裡,說道:「早去晚去,不過是殊途同歸罷了。我這裡有封信,你今夜便往西安府去,將此信交給平涼衛指揮使陳元泰,就當做是你為師門做的最後一件事吧。此去一別,莫再歸來,蓄髮還俗,娶妻生子。」
「如生,你的命數不在佛門。」
如生聞聽此言,如遭雷擊。他猛然抬頭,痛苦地問道:「您是要將我逐出師門?」
方丈笑著搖了搖頭:「你的事我早有安排。你且細想,為何合寺僧眾,我只遣了你去嵩陽書院修習諸子典籍?」
如生挺直的脊背慢慢塌了下去,頹然地跪在蒲團上。是啊,佛門弟子為何還要學儒法道家的學問?
「那,敢問方丈師父,我的命數……在何處?」如生眼中噙著淚,低聲問道。少林寺於他,是家,是根,哪怕他出去雲遊,少林寺也是牽著風箏的那雙手。
「固守本心,隨遇而安。」
如生擦了把眼淚,鄭重地向方丈磕了三個頭,拿起那封信便要轉身離去。
「師父,」一腳已跨出禪房,如生又迴轉進來,遲疑著說道,「相識數年,我竟不知杜家小姐是女子……此番雖然是救她於危難,可終究給她惹了大禍……求師父救救她的性命!」
方丈看著眼前的少年,眼神清亮卻帶著牽掛,心中不由感慨,情這一字,窮盡一生,能參透的人又有幾個呢?
他微笑著點了點頭,算是應下了。
如生輕手輕腳地回禪房收拾了兩件換洗的僧袍,拿上積攢下來的幾個錢。他摸了摸懷中的信還在,手指觸碰到那塊自小就帶在身上的玉佩,耳邊響起了杜明心歡快的聲音:「……這個說不定是你爹爹給你娘親的定情信物呢!」
「何以見得?」
「真是個笨和尚!你跟著烏有先生念書,難道不知『雙鯉』的典故?」
「還請杜公子指教。」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長跪讀素書,書中意何如?上言加餐飯,下言長相憶。」
長相憶……既然情深如許,為何又將我扔在佛寺?
出得山門來,如生抬頭望著閃爍夜空,吐出胸中一口鬱氣,突然轉身向杜家田莊走去。
閨房之中,月光灑了滿地。
如生斂了氣息,站在床邊,凝視著熟睡的杜明心。她的臉猶如白瓷一般,上面印著兩朵紅雲。昨天被雨淋了,她還在發燒吧?那櫻紅的小嘴因為發燒而顯得鮮艷欲滴。一雙圓溜溜的眼睛慵懶地閉著,卻叫如生莫名想起平日裡,她生氣起來,那瞪得如同小貓一樣的雙眼。
他輕輕地掏出那塊雙鯉玉佩,放在杜明心的枕邊。
我孑然一身,別無他物。送你玉佩,願你此生安康喜樂,若有緣……再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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