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瑾枝暫且不去想她們兩個,眼下之急是怎麼從三哥哥那兒求了人過來教米寶兒和鹽寶兒規矩。
她從床上跳下來, 遮好拔步床的幔帳, 喊阿星和阿月進來,吩咐:「幫我去采一些新鮮的花兒回來。再去庫房拿幾個好看的瓶子!」
不多時, 圓桌上就擺了好些花, 山茶、虎刺梅、仙人指、水仙、鐵蘭、鶴望蘭……
她站在鼓凳上,將採回來的新鮮花卉插到一個個精心挑選的青瓷瓶里。她沒學過插花,只憑著感覺胡亂插。好在花朵鮮艷,勉強看得過去。
&姑娘插得真好。」阿星在一旁誇獎。
&吧!我也覺得插得好!希望三哥哥喜歡!」方瑾枝笑眯眯地扶著阿月的手, 從鼓凳上跳下來。
方瑾枝讓阿星和阿月一人抱著兩瓶花, 自己懷裡又抱著一個大盒子,一起往垂鞘院去了。她猜得不錯, 垂鞘院比她的小院還安靜。她的三哥哥也同她一樣,沒有任何應酬。
&少爺在閣樓旁邊的梅林里呢。」入茶放下手中一盆剛剛修剪好的鹿角海棠迎上來。
方瑾枝呆呆看著案几上白玉細口瓶里的花,再看看身後自己胡亂插著的幾瓶。她本來覺得自己插得挺好呢,可是和入茶插得這一瓶一比較……
方瑾枝頓時垮了臉。
&姑娘插了花要送給三少爺嗎?可真好看。」入茶微笑著指揮阿星和阿月將幾瓶花擺在窗口的位置。她自己則不動聲色地用身子擋住了身後案几上的那一瓶。
方瑾枝拍了拍懷裡抱著的盒子,心想好在還有這個!她立刻開開心心地去找陸無硯。
梅林里的梅樹多到驚人, 且種類眾多。一眼望去,鋪天蓋地的紅。她走了好久才找到了陸無硯。
一株繁茂的垂枝梅上,粉色的梅開到盛大。在最粗壯的枝幹上垂著一個鞦韆,陸無硯正悠然地盤腿坐在鞦韆上。他身上裹著的裘衣垂下來, 一陣風拂過, 帶起他未束的墨發, 又吹起裘衣一角, 露出裡面粉白相間的衣角。
&哥哥!我來給三哥哥送新年禮物啦!」方瑾枝抱緊懷裡的盒子小跑到陸無硯面前。
陸無硯一邊微微欠身將她抱到鞦韆上,一邊問:「盒子裡?」
&以前父親好不容易得來的一方古硯。我也不曉得是什麼硯,好像叫……洮硯!現在送給三哥哥啦!」方瑾枝將懷中的盒子遞過去。
陸無硯將鴨頭綠的洮硯舉起,迎著光仔細看了看,不由點頭,道:「綠如藍,潤如玉,又堅似青銅說得就是這洮硯。乃硯中極品,也是十大名硯之一,瑾枝倒是送了件了不得的禮物。」
&哥哥喜歡就好!」見陸無硯點頭,方瑾枝眯起眼睛十分高興!看來她沒送錯東西!
陸無硯喜歡收集古硯不是什麼秘密,可是沒人會對方瑾枝說。方瑾枝是自己猜出來的。她發現三哥哥的垂鞘院處處有硯台,就連蘇家討好他的時候也送了名硯。更何況他名中有「硯」字,送古硯總沒什麼差錯。
方瑾枝暗暗下定決定以後一定要找齊十大名硯中的另九種,通通送給三哥哥!
&冷著。」陸無硯將身上的裘衣脫下來,裹在方瑾枝的身上。白色的裘衣將方瑾枝小小的身子包住,只露出一張紅撲撲的小臉,嬌嬌嫩嫩的。
方瑾枝這才發現陸無硯大身廣袖的白袍領口露出裡面粉色的深衣衣襟,和遮天蔽日的垂枝梅一樣的粉。不是姑娘家才會穿粉色的衣服嗎?三哥哥的喜好還真是別致……
她抬手,想采一朵粉色的梅。和三哥哥的衣服比一比。可是那頭頂的粉梅明明瞧著很近,卻摘不到。她小心翼翼地挪著身子,抓住繫著鞦韆的藤繩,在晃動的鞦韆上顫顫巍巍地站起來,伸手去摘,卻還是差那麼一點。
&陸無硯的手穿過她耳畔,輕易摘下開著粉梅的花枝,遞給她。
&謝三哥哥!」方瑾枝抓著藤繩的小手鬆開,去拿陸無硯遞過來的花枝。她本就站得不穩,竟是轉身時,直接從鞦韆上跌下去。
陸無硯縱身一躍,在方瑾枝跌下去之前跳下鞦韆,將她牢牢抱在懷裡。
方瑾枝看著晃蕩不休的鞦韆,長長舒了口氣。可是爬滿粉梅的花枝落在地上,摔壞了。
她有些失望地說:「有個成語叫花枝錦簇,我還想著三哥哥給摘的花枝正合了我的名字。三哥哥食言不肯補我的壓歲錢,也不肯送我新年禮物,只好拿它來抵。可惜了……」
望著方瑾枝的時候,陸無硯的唇畔總是不由自主掛上一抹笑意。
&個成語是花團錦簇。而且咱們瑾枝的瑾不是同一個字。花有謝期,咱們瑾枝是玉石為枝,寶石為卉。永生而稀世無價。」陸無硯將她抱在鞦韆上,輕輕一推,方瑾枝就飛了起來。
方瑾枝緊緊抓著藤繩,緊張地望著陸無硯越來越遠,忽然害怕起來。
視線中的陸無硯越來越遠,也越來越小。
&哥哥!」方瑾枝驚慌地喊。終於在鞦韆盪回去的時候,她義無反顧地鬆手,離著陸無硯好遠的距離,就緊緊閉著眼睛猛地一跳。
陸無硯向前大步跨了兩步,穩穩地將方瑾枝接住。
&麼跳下來了?知不知道剛剛多危險?」陸無硯輕聲斥責。
&別凶……我、我怕……」方瑾枝縮在陸無硯的懷裡,將整張臉埋在他的肩窩,一手小胳膊也是牢牢抱著陸無硯,不肯鬆開。
陸無硯有些後悔不該凶她,也暗暗記下以後絕對不讓她一個人坐鞦韆。他輕輕拍著她,哄著:「不怕了,三哥哥在呢。」
&方瑾枝重重點頭,「三哥哥陪我一起盪鞦韆!」
&陸無硯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
鞦韆再一次高高飛起來,可是方瑾枝已經不怕了。因為她坐在陸無硯的懷裡,被陸無硯的雙臂緊緊圈著,像一個安全無風雨的港灣。她攥著陸無硯的手指,十分安心。
風吹亂方瑾枝耳邊柔軟的丱發,吹拂到陸無硯的臉頰上,帶來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他的臉,他的心都開始痒痒的。在鞦韆又一次飛到最高處的時候,陸無硯合上眼,微微低首,偷偷吻上她的頭頂。
落日西沉,陸無硯抱著方瑾枝踩著猩紅的落梅走出梅林。
回到正廳里,陸無硯看了一眼窗口那四瓶亂七八糟的插花,挑了挑眉角,不由笑道:「看來某人不止送了硯台。」
方瑾枝任由陸無硯給她脫了外面的厚裘衣,忽然轉身小跑到窗口,她脫了鞋子爬上玫瑰椅,然後伸開雙臂擺出一個「大」字型,妄想用自己的小小的身子去擋窗口的四瓶插花。
&兒有插花呢?我怎麼沒看見?沒有!沒有!」方瑾枝睜著眼睛說瞎話。
&陸無硯便隨著她說,「看來是我看錯了。只不過咱們瑾枝想不想學插花?」
方瑾枝濃密的睫毛撲閃了兩下,大眼睛亮晶晶地望著陸無硯,脫口而出:「三哥哥肯教我有用的東西啦?」
&來我以前教你的都是沒用的?」陸無硯說完自己反倒是笑了。的確,編螞蚱、做風箏這種事的確是不算有用。
陸無硯走過去,隨手拽出一朵山茶扔到地上,然後一邊繼續扔著花,一邊說:「插花一是立意,二是構圖,三是花器。這花卉反而是最次,路邊的小草也可用,未必名貴的花種就合宜。只要用高低錯落、疏密聚散的構圖勾勒出賞心悅目的姿態,就是上品。」
言畢,窗口的四瓶插花已經徹底變了樣。
方瑾枝似懂非懂,呆呆望著陸無硯,說:「三哥哥真的肯教我嗎?」
&傾我所有,盡我所能。」陸無硯有些釋然地望著她。
有些事,並非可以一直逃避。倘若他能一直護著方瑾枝也罷了。可是他知道他過幾年必須離開,很多事情只能方瑾枝自己去面對。更何況,若她真的生性軟弱慈,他十分願意一世嬌養著她,免她驚慌無依。可是陸無硯太了解方瑾枝了,他知道不安分的她一定不想做一隻無憂的金絲雀。
那就……
陪著你、幫著你成為你想成為的樣子。
方瑾枝在心裡細細琢磨著該怎麼回答,她有些不敢看長公主的眼睛,好像什麼謊言都逃不過她。方瑾枝索性大大方方地說:「是的,三哥哥格外喜歡我。」
長公主挑眉,問:「那為什麼呢?」
方瑾枝差點脫口而出因為自己的名字和陸佳芝閨名同音。只一瞬,她改了主意,說:「可能是因為我的母親不在了。每一次只要我想起母親的時候三哥哥就會對我格外好,我……我覺得三哥哥一定很想您!」
&長公主難得笑出來。
方瑾枝總覺得長公主那笑容好像看穿了她故意拍馬屁,可是既然笑了就是也不反感吧?她再接再厲,甜甜地說:「長公主是我見過的最最漂亮的人了,可是您知道您什麼時候最好看嗎?」
長公主投來一個詢問的目光。
&是在您望著三哥哥的時候,整個人變得更加……唔,溫柔!因為更溫柔了所以就變得更好看啦!只一個眼神,就能看出來您是一個頂好的母親!」
長公主失笑,道:「你這孩子倒是第一個說本宮是好母親的人。」
&枝說的都是實話!」方瑾枝目光灼灼,使勁兒點頭。她稚嫩的臉龐上一片天真的堅定。好像誰要是不信她說的話,就罪無可赦一樣。
長公主收了笑,情緒也沒之前那麼失落了。她說:「我見過你的母親,挺溫柔的一個人。你的模樣倒是不像她,性子也不像。」
&主見過我母親?」方瑾枝睜大了眼睛,十分驚訝。
長公主點點頭,「見過兩三面。」
方瑾枝這幾天跟衛媽媽新學了一個詞兒,叫「日理萬機」。她覺得日理萬機的長公主還能記得多年前見過兩三面的母親,實在稀奇。
方瑾枝幾乎是本能地撒謊:「我母親也經常跟我說起您呢,說您又漂亮又能幹!還說您大婚的那天可好看啦!誰都要多瞅幾眼!」
長公主一手托腮,饒有趣味地看著面前的小姑娘,說:「行吧,念在你嘴甜的份上,就不追究你撒謊的罪過了。」
方瑾枝頓時被羞窘淹沒,一張白皙的小臉蛋也瞬間緋紅一片。
門外忽然傳出一陣輕笑,陸無硯走進來,他坐在長公主旁邊的玫瑰椅里,朝方瑾枝招招手,>
方瑾枝急忙小跑到陸無硯身邊,小聲說:「三哥哥,我撒謊被識破了,你可得幫幫我呀!」
她故意壓低了聲音,似避開長公主一樣。可是那音量又偏偏可以讓長公主把每一個字都聽得清楚。她說完了,又用一雙無辜的大眼睛怯生生地偷看長公主。
&不得你喜歡這孩子。」長公主笑著搖頭,「叫……方瑾枝,對吧?」
方瑾枝睜大了眼睛,受寵若驚地望著長公主。她驚呼:「天吶,您居然知道我的名字!」
&了,行了……」長公主忍俊不禁地擺了擺手,「這孩子是吃糖豆兒長大的吧,小心甜壞了牙。」
望著長公主臉上的表情,方瑾枝心裡是真的徹底鬆了口氣。她不經意間轉頭卻看見陸無硯一直凝視著她,那目光中有一絲她不太懂的情愫。她還沒來得及細細探究,陸無硯已經轉過頭,望向了長公主。
&親是又要回宮了嗎?」
&我不能離開宮中太久,打算一會兒就回去。」長公主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一直落在陸無硯的身上。她也捨不得。
陸無硯沉默了一瞬,忽道:「母親有沒有想過,您事事料理周到,也許會讓他更加依賴您。」
這話不用陸無硯說,長公主也知道。可是小皇帝如今的情況……
不是她貪戀權利,而是如果讓她現在放權,小皇帝實在擔不起這個大遼。
長公主也明白陸無硯的好意,只是說:「母親會好好考慮的。」
&下來多住幾日吧。」
長公主猶豫不決。
陸無硯勾了勾嘴角,笑道:「母親是不是忘了再過幾日是無硯的生辰?更何況,我昨夜已經跟他說了你會留在陸家直到過了十五。」
長公主愣了一下,她一雙鳳目中瞬間染上一絲慌亂的愧疚。她忙說:「好,我留下來陪你。」
宮中、朝中,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就先放一放吧。長公主此時是真的只想留下來好好陪一陪自己的兒子。
她既與陸申機到了這一步,實在不想住在他那裡,免得尷尬。她說:「母親瞧著你這垂鞘院不錯,想搬來住了。不知道成不成?」
其實陸無硯已知道她與父親即將和離。陸無硯還知道她和父親這次的和離,就是死別。
前世的時候,幾年後長公主因陸無硯的緣故,遭到荊國兵馬圍剿。她不想成為兩國交戰時荊國的籌碼,以身殉國。陸申機不顧生死調兵相救,也未曾來得及見她最後一面。甚至,連為她收屍都不能。
陸無硯是親眼看著她跳下城樓的。看著她的熱血灑在大遼的土地上,看著敵軍的馬蹄踐踏她的屍身。真正的屍骨無存。
只不過她死前已籌謀好一切,甚至她也有逃生的機會,可她把自己的死設計成這個局中最關鍵的一環。最終整個荊國葬送在她臨終前布下的局中。荊國怎麼都想不到會輸給一個死人。可惜荊國對大遼俯首稱臣時,她不能親眼看見。
陸無硯垂了一下眼,忍下眼底的那一絲濕潤。上輩子他不理解她的保護。這輩子,定不會再做她的累贅。他理了理情緒,笑著說:「母親能在我這裡住,兒子高興還來不及呢。」
長公主又說:「昨夜的事情,你不必憂心。」
&知道。」陸無硯並不意外。
幼時陸無硯在宮中住過一段日子,和小皇帝雖然差了輩分,可年紀相仿。小皇帝總是跟在陸無硯身後,甚至不懂事的年紀亂了輩分地亂喊他「哥哥,哥哥!」
後來陸無硯代替小皇帝做了兩年多質子。所以朝中有人想責罰陸無硯的話,根本不需要長公主出面,小皇帝第一個站出來保陸無硯。
前幾年朝中群臣也曾因為陸無硯無禮的態度而不滿,向來軟弱的小皇帝第一次大發雷霆,在朝堂上摔了奏摺,怒道:「未替朕嘗過牢獄之苦者,皆無資格指責他!再妄加非議,斬!滿門抄斬!」
是以,毆打皇帝這事兒,放在別人身上那是株連九族的罪過。可放在陸無硯身上不過引起朝中慣例的不滿,什麼實質性的懲罰都不會有。畢竟,這也不是陸無硯第一次揍小皇帝了。
長公主既然決定暫時住在垂鞘院,自然要派人收拾一下東西。方瑾枝十分狗腿地跟上去,討好地說:「我幫公主搬家!」
看著眼前笑嘻嘻的小姑娘,長公主怔了片刻。她剛剛不是想要試探一下這個孩子會不會在陸無硯身上使小聰明嗎?怎麼反倒被她哄得忘了正事。
算了,不過一個六歲的孩子。
&枝無硯有些無奈地招了招手,「你是不是忘了我給你換了院子?你才是要搬家的那一個。一會兒入茶會幫你安排,然後她就先借你用一段日子。」
&方瑾枝敲了一下自己的頭。一想到新院子裡有小廚房,她的一雙明眸立刻亮起來,急說:「我這就回去搬家!入茶在哪兒呢?我去找她!」
偏巧這個時候入茶進來,她對著方瑾枝淺淺一笑,才對長公主行了一禮,說:「長公主,入醫求見。」
長公主蹙了一下眉,大步走出去。入醫正和入烹說話,都是一同長大的姐妹,多年不見,倒是有不少要說的話。見長公主進來,入烹和入醫同時起身行禮。
&們兩個下去吧。」長公主揮手,入茶和入烹都靜靜退下去。入烹去準備膳食,入茶則是領著方瑾枝去搬家。
&下身體如何?」長公主問道。
入醫猶豫了一瞬,才說:「還是老樣子。」
老樣子那就是不太好。
&你辦的事情怎麼樣了?」
入醫硬著頭皮,說:「奴婢無用,並沒有研製出更好的藥方……」
長公主倒是沒有指責,她沉默了一會兒,才說:「陛下私下接見陳王所為何事?」
&公主,陛下……說丘尚州的豆腐很好吃,跟陳王要了方子,賜給了御膳房……」
長公主嘆了口氣,有些疲憊地說:「確定沒有別的事情?」
入醫點頭,道:「陛下接見陳王時,奴婢一直在場。陳王告退以後,奴婢仔細查看過,陳王不曾給陛下任何書信。陳王那邊的人也沒有發現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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