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謀 003 有過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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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鈺暗暗後悔,她是一時好心,可若他趁人之危怎麼辦?

    若娘親發現了他,定是不會答應她將一個男人藏在家中的!

    心裡猶豫起來,腳步也慢下半拍。算了,都已救了,便讓他在柴房過上一夜吧!

    推開柵欄,凌鈺忙轉身攙扶起男子,院內忽然響起娘親的咳聲,「阿鈺,你怎麼才回來。」這聲音隱隱責備,卻也透出關心。

    凌鈺驚慌失措,她不料娘親會等她。娘親端著燭吃力走來,她傻傻怵在原地,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走得近了,娘親已經借著燭火瞧清了她身側還站著一個男子,「你怎麼隨便帶男人回家,他是誰?」

    縱使娘親身體已近油燈枯竭,一雙眸子卻射出利光。凌鈺驚慌失措,下意識將男子護在身後,「娘,我……」

    娘親上下打量著男子,眸光里是她看不懂的東西。

    凌鈺已不知要如何應對,男子突然掙脫開她的手,沉聲與娘親在講:「我是一個落難者,今日借貴地一避,他日必當還謝搭救恩情。」

    娘親眸中質疑,「你不是虎丘人?」

    凌鈺忙解釋:「他是胡國的兵,逃到這裡的。娘,娘,他受了傷……」

    「胡國——」這兩個字眼仿若一把利爪,緊緊拽住娘親呼吸漸困的心。明明是陌生的國度,卻又透出莫名的熟悉,「你可認識紀允芝?」

    男子搖頭,卻道:「他日回國,我可幫你尋找。」

    凌鈺一聽,驀然驚喜起來,「真的嗎,你真的可以找到嗎?他是我爹爹……」

    「阿鈺!」娘親沉呵,久久凝視著男子。

    凌鈺心底不安,她害怕娘親將這人趕走,她突然有些不舍他走。他瞧著不像是壞人,又受了傷,周身散發著不同於這鄉里人的氣質。她好奇,想與他多加接觸,或許便可以了解到外面的天地……

    娘親終於未再打探他,轉身回了房間。

    凌鈺如釋重負,心中歡喜,「娘答應你了,你可以住在我家!」

    男子淡然扯過一笑,好似隨意的敷衍,但他瞧著素質高尚,在她身前也是深知禮數。

    凌鈺原本準備將他安置在柴房,此刻娘親已經答應,她也沒有這顧慮了。她將男子攙扶著進了她的廂房,她有曬過那些止血愈傷的藥草,簡單替男子處理好了傷口。

    他被大刀砍傷,手臂也好似被箭頭一般的東西劃傷,掉了大塊的肉。她瞧著觸目驚心,心底酸楚。

    「是不是上戰場……就會這樣危險?」

    男子忍著疼,從鼻端逸出一聲痛哼,輕輕朝她點頭。

    凌鈺失落極了,「那我爹爹多半也是凶多吉少吧!」

    「你是魏人,你父親為何在胡國?」

    「十年前,父親為了心中大志去了胡國,預備施展拳腳。但一去十年,都沒有半分音信。」

    「……待我回了胡,會為你去打探消息。」

    凌鈺淒聲一笑,他的話不過是隨口的關慰,她也無心再與他提起這傷心的話題。

    轉身走去廚房小灶,凌鈺將晚上未吃的鹿肉端來給男子,「我家貧寒,娘親不吃鹿肉,我也不吃,你拿去吃了吧。對了,我要怎麼稱呼你?」

    男子眸光微閃,凝她一瞬,輕言:「子陸。」

    凌鈺點點頭,揚起嘴角,擱下手中的鹿肉便走出房門。

    子陸的聲音卻從身後傳來,「你去哪?」

    「我去把柴抬回來,不然明日會被鄰里拿去。」她轉過身,朝他關慰,「你睡吧,這裡是偏遠之地,魏軍不會追來。」

    「夜路當心。」

    凌鈺驀然駐足,這簡簡短短的幾字關慰,卻讓她心底湧出暖意。多年來,除了娘親,從未再有哪個人會坐在她貧窮而溫馨的家中囑咐她夜路當心。娘親總會在槐樹開花的時候道,家裡少了一個男人。

    她雖未擁有這個男人,卻覺得家中確實少了一個男人。她直覺里,面前這個男人會是她生命里重要的人,只是這直覺卻一閃而逝,她笑自己犯了痴傻之症。朝他點頭微笑,轉身走出了門。

    這一夜,凌鈺伴著娘親入睡,輾轉反側,卻有些難以入眠。

    隔壁房間的子陸還好麼,他受了傷,睡得安穩麼?流落他國,他也算是身世悲苦了。翻了身,娘親卻輕咳一聲,「阿鈺。」

    「娘,怎麼了?」

    「睡不著麼?」

    「對不起,我吵著娘了。」

    她好似在這滿室漆黑里聽見了娘親的一聲淺嘆,可是側耳聆聽,卻又靜靜的,只有娘親微弱的呼吸聲。

    她以為娘親已經入睡了,閉上眼,卻又聽見娘親在說:「阿鈺,若娘不在了,你要跟著他走。」

    「娘!」

    娘親的聲音極輕,怕隔壁的子陸聽見,壓在喉間悶悶吐出。凌鈺不滿,她多麼不願聽到娘親整日裡說這樣的喪氣話。

    娘親輕笑了一聲,不再說什麼,只有淺弱的呼吸聲起伏傳來。凌鈺睜著眼,腦中糾纏著千絲萬縷的思緒,她覺得今夜開始,明日的日頭便會不同了。為何會這般覺得,她也不知。

    合上了眼,院中起伏傳來蟲吟蛙鳴,恍若一篇小小夜曲,奏響在這寧靜村莊,塵世里只有這無盡的靜謐安寧。


    多日未伴娘親入睡,多少有了些不習慣,凌鈺早早便醒了。她起身去廂房,悄聲探進頭朝門裡瞧。

    空空的床榻,無人的狹小房間——子陸走了!

    猛地轉身,凌鈺亟亟往奔去院中,腳步卻倏然停住:子陸正端坐在院中那顆大槐樹下,聽到聲響,朝她側首凝眸。

    他的容顏在白日柔和的陽光里更顯俊朗,她這才瞧清他著了玄金的黑袍,那料子肯定很貴,比鎮上布坊里任何一匹綾羅都貴。他朝她頷首微笑,算是見禮。

    她愣了好久,恍恍惚惚回過神,雙頰已燒得滾燙!

    「我以為你走了……」

    「我還未痊癒,怎會擅自離開。」他輕笑了一聲,臉色已不再如昨夜初見時冰冷,覆上了些許暖意。只是他仍舊隔著一段距離,將她隔在他的世界之外。她懂,相遇不過一日不到,他豈會輕信這敵國的陌生人。

    凌鈺點頭,走進院子,「你昨夜睡得好麼,鄉野粗陋,你要多忍耐。」抓了穀米,她將雞鴨從籠中放出餵食。

    「你救了我,我自當感激,這樣的苦難我也曾經受過。」

    「你也吃過苦?」凌鈺驚訝。

    「比這生活上的苦還要重的苦……」他淡笑,不再與她凝視,「說來話長,你也不會知道。這樣的生活其實很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淳樸難求。」

    凌鈺頓住,默不作聲看著雞鴨啄食。他瞧著自是高貴之人,她是平凡的農家貧女,自然不知他的世界裡受過怎樣的苦。

    只是他也不會懂得她又經受著怎樣的苦,她本不欲再說,可是話題經人引出,憋在心底難受,她終於忍不住說道:「可是你也不知我受過怎樣的苦,這樣的生活在你們眼中雖好,卻有許多人在這清貧里輕易丟掉性命,失了這份真性。」

    她想起許多事情,鎮上土豪家的女兒被擄去做了妓,縣令的姨太太被送給知州,「活在貧苦的最底層,命如螻蟻,苟活都是不易的事情。你不知夢而不得的苦楚,不知我們這些普通百姓的艱難度日。爹爹就是為了擺脫這樣的境遇,才走出了這裡……」

    他凝視著她,目光里漸漸有了驚色,他定是將她當作什麼都不懂事的膚淺農女了,此刻聽她娓娓說來,才這般驚訝。凌鈺淡然一笑,起身往廚房走去,「我去給娘熬藥了。」

    煎好了藥,凌鈺又要忙碌著做早飯,揭開米缸,望見淺可見底的米,踟躕猶豫。她與娘親的早飯都是一碗米粥,可是今日起有一個病人需要照顧。子陸身體失血過多,是得大補,她猶豫了一瞬,終是將米悉數倒出,煮了米飯,還做了青蔥炒蛋。

    如此款待一個陌生人,不知娘親會不會罵她……

    飯桌上,凌鈺微有不安。但娘親一直安然靜坐,並沒有怪罪她的意思。凌鈺不由落下一口氣,忽聽娘親在問子陸,「冒昧之言,貴府在胡以何為生?」

    凌鈺覺得不快,娘親不該這般細問別人家底,子陸是敵國的逃兵,來到此地,自然是對人心存防備,又怎會輕易吐露家底。

    果真見子陸微頓,然而卻也出乎凌鈺的預料,子陸在朝娘親道:「商賈之家。」

    娘親應承一聲,不再問話,用過了飯,便回到自己的屋子。

    房中只剩他們二人,凌鈺小心問:「你是不是覺得娘親太唐突,我娘不是有意的。」

    「她只是關心你。」

    這簡單的幾字,卻正是她心底所想。凌鈺有些呆住,他竟看得這般透徹。

    「你娘得的什麼病?」

    「……肺癆。」她的聲音透出深深的無能為力,雙眸黯然失色。

    子陸沉吟未語,或許也無話再安慰她。凌鈺起身收了碗筷,安靜打理妥了,走到院中,只能再賣一隻雞了!

    不然哪裡還有米吃!

    走出院子,她回身來關柵欄,卻見子陸正立在身前,她沒有料到他會隔她這麼近,近得中間只隔了一道竹片柵欄。她有些失神,瞧著他俊朗的面龐,腦中已再想不起其他。

    她的所有思緒都已被面前這個男子占去,縱使只是她一廂情願,她卻已跌進他雙眸中的深潭裡,不知如何自拔抽身。

    「我來關吧。」他的手臂還有傷,抬手的時候有些吃力。

    凌鈺這才回過神,沒有再看他,急忙轉身,大步離開。

    她的樣子肯定很窘迫,被他瞧見,定以為她是那些庸俗的女子。不過她確實是這樣的平庸之輩啊,他介不介意,又有什麼關係。

    生活一如往日般平淡如水,只是寂靜的小院多了一個人,好似添了一份暖意,添了一份歸家的迫切。

    凌鈺從菜地里歸來,推開柵欄,便見子陸坐在那顆大槐樹下。他常愛靜坐凝思,眸光飄忽不定,不知望向的是哪裡。

    她總覺得他眸中好似藏著一座城堡,一片江山天下。她不知自己是否看錯了,她每每安靜凝視沉思的他,就會覺得他心底定然有著一片她無法企及的天下。

    ——這片無法企及的天下也如一道高牆,將她與他隔出難以跨越的距離。

    子陸發現她回來了,抬頭朝她望來。凌鈺訕然一笑,被他發現她悄悄打量他,不由心虛地吐著舌頭,溜進了院子。

    她搬來凳子坐到樹下,剝著手上的毛豆。

    子陸仍是安靜端坐,並未幫她。她不覺得惱,她覺得他生來就不是做這些的人,所以她從未有過介意。

    樹葉沙沙作響,空氣飄過的都是空山新雨後的寧靜,凌鈺忽然發問:「第一次在溪邊遇見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呢?」

    子陸微滯,「我並不知道。」

    「你叫我『鈺兒』,只有爹爹曾經那般喚我。」

    「……我的亡妻是這個名字。」

    靜如七月清風的聲音從她耳側掠過,凌鈺呆住,手上的毛豆啪嗒落下。她腦中千迴百轉,不知如何再言,局促不安,「對不起,我不知道你……」

    子陸並未怪罪,也未說出安慰她的話。他只靜坐樹下,目光里好似有勢在必得的決絕。她看不懂,心底卻在想,他成過了婚,原來成過了婚……只是他也是悲苦之人,他瞧著這般年輕,不過二十五歲的樣子,卻經歷著喪偶之痛。

    她在心底輕嘆一聲,不再多言。

    世人皆有苦痛之事,這世界本就是由苦樂拼湊成的,經歷悲痛,也必當享受喜樂。她深信爹爹曾經的教導,人此一生,有得必失。

    ——只有理解了失去,才會懂得擁有的來之不易。

    只是她覺得奇怪:子陸真的出生商賈之家麼,為何他身上沒有那一絲銅臭之氣,瞧著更像是那高高在上的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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