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王氏族地,一眾文士正坐於庭院裡清談。其中被眾星捧月圍著的兩人,乃是太原王氏的族長,現任台城首輔王茂弘,以及扶風謝氏的中流砥柱謝安石。
王茂弘年近六旬,謝安石三十七歲,兩人在年紀上本就有不小差距。不過據說謝安石早在少年時期,便得到剛入仕途的王茂弘的深切欣賞。
後來王茂弘得掌相權,便將謝安石徵辟上來,目前在秘書省就任「佐著作郎」。
這是個古官職名,以清貴著稱。只是經過歷代改革至今,已經演變成一個進入內閣的跳板。要進內閣,必須先從秘書省走一遭,所以人們戲稱秘書郎們是「宰輔候補」,校書郎們是「侍中備選」,進秘書省是「登天梯」。
謝安石身為「宰輔候補」,然後其長子如今又要娶首輔的小女兒,前方仕途可以說是登上天梯,因此眾人言談之間,各種巧妙地吹捧巴結,他也是不卑不亢地微笑回應。
「你看,我叔這閒雅溫和的風度,和王公是不是極其相似?」遠處的走廊里,謝令姜喃喃說道,「難怪王公會如此看重他了。」
「在政治上看重他,也不等於一定要將女兒許配給他。」程晉陽淡淡說道。
「但是如果聯姻的話,無疑會更保險。」謝令姜擔憂說道。
「先找到王婉柔再說。」程晉陽面無表情。
繼續前進片刻,路上又碰到不少王氏族人。只是他們大多抬頭看了謝令姜這名謝家小小姐一眼,便又立刻匆匆低頭離去。
謝令姜說王謝兩家互為姻親,彼此相熟,果然沒有半分虛言,也讓稍有焦急的程晉陽暗自安心了些。
大約走了十來分鐘,謝令姜有些累了,頸間微汗,氣喘吁吁說道:
「就在前面了,再走半分鐘就到了……」
話音未落,前面攔路便殺出個人來:
「程晉陽,我在此等你多時!」
程晉陽大驚失色。仔細一看,原來是王婉柔的哥哥王信之,左手拿著青灰色的釣竿,右手提著個裝魚食的小袋子,上面圖標印著「精釣魚養」四個字。
「剛釣魚回來呢?」程晉陽鬆了口氣,問道。
「你錯了,晉陽。」王信之微微一笑,「我是特意來這裡攔截你的。」
「敬和哥哥!」謝令姜也有些急了,甚至開始叫他的大名,「你們把婉柔姐關起來了對不對?要強迫她嫁給她不喜歡的人!」
「小令姜。」王信之彎下腰來,對她和顏悅色地說道,「我太原王氏是什麼門第,我父親又是什麼身份,哪裡用得著強迫你婉柔姐去聯姻?是婉柔她自己沒有反對。」
程晉陽:???
「明白了吧?」王信之再次抬起頭來,跟程晉陽正色說道,「你也是有未婚妻的人了,好好對待沅芷,不要再來糾纏我妹妹了。」
程晉陽盯著他看了片刻,笑道:
「信之兄言重了。婉柔她自己願意嫁給誰,那是你們太原王氏的家事,我一個外人怎麼好隨意置喙?我此次前來,只不過是聞此喜訊,特來和婉柔道喜恭賀而已。」
王信之聞言驚詫。好傢夥,這臉皮夠厚的啊!從族地門口一路馬不停蹄殺到我妹閨房,居然還能面不改色地說是來「道喜」……等下,他搬出這個藉口來,我倒是不好反駁阻攔了,平白顯得我一驚一乍,在做惡人似的。
「好。」王信之微笑點頭,「那我就放你過去見婉柔,也好讓你死了這條心。」
他神情這般篤定,程晉陽心裡便越發忐忑,面上仍然若無其事,笑道:
「煩請信之兄引路。令姜,我們走。」
三人來到王婉柔的住處,乃是位於族地角落的一座樣式別致的小樓,周圍還有花園、竹林和魚池,活水連著外面的秦淮河。
這地方環境真不錯。換做平時,程晉陽肯定要感嘆,王大小姐果然是會享受的人。
只是此時他根本沒有吐槽的心情,跟著王信之走進門去,便看見客廳里靠牆滿滿三排全是立式的大書櫃,以及茶几、軟墊,躺椅和綠植。
沿著樓梯走上二樓,王信之便敲了敲門,清聲說道:
「妹啊,是我。」
「進來。」裡面傳來王婉柔的聲音。聽語氣沒什麼異樣,不像是被軟禁的。
於是王信之便推門進去,然後是程晉陽和謝令姜,便看見王婉柔正躺在靠窗邊的床榻上,抱著軟墊眯著眼睛,仿佛曬太陽的慵懶貓咪般。
接著她轉過頭來,看清來人的瞬間眯起眼睛,皺眉道:
「出去!」
王信之嘆了口氣,回身對程晉陽說道:
「你聽到了。我妹不想見你,離開吧。」
「哥,我是讓你出去。」王婉柔再次說道。
王信之:???
他難以置信地轉身,不可思議地指了指自己。
「對,王信之,王敬和。」王婉柔再次說道,「給我們一點談話的空間,方便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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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信之莫名其妙地離開了,順手還帶上了門。
房間裡寂靜片刻,程晉陽便笑著說道:
「婉柔,令姜說,謝家人向你父親提親了?」
「確有此事。」王婉柔淡淡說道。
「那你拒絕了嗎?」程晉陽問。
「為什麼要拒絕?」王婉柔反問他道。
「為什麼不拒絕?」程晉陽從容問道,「你不會真喜歡那個謝超度吧?」
「是謝球度。」謝令姜說。
「喜不喜歡,跟結不結婚是兩碼事。」王婉柔漠然說道,「誰規定不喜歡一個人就不能嫁給他?」
「那是青青,不是你。」程晉陽仍然在笑,「以你的驕傲,不會去喜歡一個沒有才能的人,更不會嫁給這樣的外人。」
「你以為你很懂我?」王婉柔冷笑起來。
「婉柔。」程晉陽微笑說道,「從頭到尾,你都沒有反駁我的話,只是反問。我還能不懂你的意思嗎?」
「我只是在耍你而已。」王婉柔盯著他的眼睛。
「那這樣,你就跟我說一句:你願意嫁給那個沉溺酒色的紈絝子弟謝球吐,我現在立馬走人。」程晉陽笑容不變。
「是謝球度。」謝令姜再次糾正,「不要總是搞錯。」
「好。」王婉柔慢慢地笑起來,眼睛裡卻毫無溫度,「程晉陽,你覺得你很聰明是不是?」
周圍的室溫似乎也開始下降,謝令姜小臉有些發白,悄悄地向程晉陽身後縮去。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程晉陽說。
「敷衍。」
「我何必要敷衍你?」
「正如你剛才所說,反問並不等於否定。」
「這是精妙的談話藝術,也是和你學的。」
「刻鵠不成尚類鶩,畫虎不成反類犬。」
「王大小姐的批評,縱然毒如鴆酒,我也甘之若飴。」
「舔狗。」
「我要真是舔狗,我能用舌頭把你衣服撕下來你信不信?」
「所以我再問一遍,你覺得你很聰明是不是?」王婉柔少見地發怒起來,「最後一次機會,想不出說什麼就滾!」
她的胸脯隨著喘息微微顫動,銀牙微咬,眼睛也因憤怒而暴出些血絲來。謝令姜已經躲到了程晉陽的身後,抓住他的衣角瑟瑟發抖。
程晉陽瞠目結舌地看著她,似乎完全沒料到她會有這麼大的過激反應。
門外傳來噔噔噔的聲音,大概是樓下的王信之聽到聲音,踩著樓梯跑上來了。
「你別生氣嘛。」程晉陽苦笑起來,「我來找你,就是……」
「就是什麼?」王婉柔冷冷地看著他。
「就是不想你嫁給謝球肚。」程晉陽坦誠說道。
「婉柔?」外面王信之敲了敲門。
「我沒事,哥。」王婉柔高聲說道。
然後她寒冰般的臉色便突然鬆動了,側臉迎著從窗戶外投射進來的陽光,再次露出溫暖的、完美的、甚至帶著一點兒小得意的笑容:
「現在終於肯說實話了,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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