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小半年了,顧雲錦卻很難從「胖了瘦了」之中去判斷蔣慕淵的變化,但她隱隱覺得,現在的小公爺讓她更熟悉些。
仿佛是被冬季的寒意拂過,少了夏日裡的直爽,而更添了一份沉靜。
就像是回到了那個飄著細細雪花的白雲觀,屋頂樹梢的積雪沒有散盡,視線所及之處,白雪與青磚混在一起,清冷、安靜。
顧雲錦適應這樣的氛圍,這讓她想到了彼時那個臨終前有什麼說什麼的自己,她能對並不熟悉的偶遇的蔣慕淵說那麼多「遺言」,那此刻,她也一樣能好好地把自個兒的想法都說明白的。
不用著急,也不用忐忑,只要認認真真下棋,認認真真講述。
棋盤上的黑白子已經成了蔣慕淵離開前的樣子了。
顧雲錦的情緒漸漸放鬆,蔣慕淵看在眼中,不點破,也不催促,只等她落子。
黑白交錯落下,顧雲錦下得很順,她本以為,雖然每一手她都做了幾種應對方法,但兩人棋力差異大,經過幾十手之後,她想出來的破局之法會被蔣慕淵的棋路所打破,可一直下到終盤,都沒有出現讓她措手不及的狀況。
如此終盤,不用數,顧雲錦也曉得是她贏了半目,但她更清楚,會這麼波瀾不驚地下完,是蔣慕淵對她的落子了如指掌,他在順著她下。
顧雲錦抬頭,看向蔣慕淵。
蔣慕淵收攏棋子,唇角含著淡淡笑意:「本就懵懂混沌,我再用棋局把你的思緒攪渾了,便是哄得你應了,也跟趁人之危似的。」
顧雲錦怔了怔,很快回過神來,先一步捅破了窗戶紙:「皇太后的意思,真的是想讓小公爺娶我嗎?」
如此直白,如此坦率。
蔣慕淵的笑容越發濃了,他沉沉看著她,道:「是我想娶你,皇太后答應不答應,我都想娶,幸好她答應了。」
「為什麼?」顧雲錦又問,話出口了,她大抵能猜到答案,左不過「喜歡」二字,她只是不明白,滿京城那麼多姑娘,蔣慕淵為何會喜歡她?
四目相望,她能從他的眼裡清晰地看見自己的樣子,但她卻看不穿蔣慕淵的情緒,眼底幽深,如一潭望不到底的水。
蔣慕淵把棋盤歸到遠處,重新在几子邊坐下,正色道:「年初時,聖上就與我提過婚事,我並不滿意當時的人選。
只是我也清楚,以我的年紀,不管我是否願意,我都該娶親了。
後來,我遇到了你,如果新娘是你,我甘之如飴。
如果你堅持不答應,那我可能不得不去娶別人了……」
別人……
那個別人是指柳媛嗎?
顧雲錦擰了擰眉,她是知道的,蔣慕淵說的都是真話,沒有一絲一毫的欺騙。
從前,他就是在這一兩年裡娶了柳媛,而這個妻子,並非他自己選的。
十年後的白雲觀,提起柳媛時,蔣慕淵只用「處不來」三個字概括,他沒有多說柳媛一句不好,但今生顧雲錦與柳媛接觸過,能體會到這種「處不來」。
哪怕,她作為旁觀者,體會到的可能遠不到一成。
明明白天時,她還琢磨過要想一個法子跟壽安講,別讓柳媛進寧國公府,畢竟蔣慕淵幫了她那麼多,她不希望他重蹈覆轍,再經歷一遍糟心的婚姻,可把改變他婚事的鑰匙擱在她的掌心裡時,顧雲錦卻猶豫了。
目睹蔣慕淵下火坑,她自問做不到,可自己飛撲進去以身阻攔……
一瞬不瞬的,蔣慕淵凝著顧雲錦的眸子,柔聲道:「我一直想,再過許多年,你也能像現在一樣肆意,想說什麼都能說,想動手教訓人,也不會有後顧之憂……」
顧雲錦的睫毛顫了顫。
肆意,她上輩子最缺的就是肆意了。
她對楊昔豫和楊家眼不見為淨,做甩手掌柜,但若是肆意,她真的沒有品嘗過。
這輩子,她想要肆意而為,但很多時候,又不得不暫做周旋,是蔣慕淵一次又一次地替她前前後後安排好,還怕她打楊昔豫打得不夠暢快。
她的肆意,全是蔣慕淵在支撐的。
顧雲錦一直明白這一點,她感激,她無從回報,直到今日她才明白,蔣慕淵想要的回報是「喜歡」。
她能夠回報嗎?
蔣慕淵的身子微微往前傾了傾,靠著几子,看著顧雲錦道:「你討厭我嗎?」..
討厭嗎?顧雲錦想,應該是不討厭的。
那喜歡嗎?
三姐姐說她不開竅,說她遲鈍,顧雲錦也知道說得對,她前生懵懂,以為她對楊昔豫的那種情感就是喜歡,直到後來琢磨過來,才曉得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可正確的又是什麼樣的?
嫂嫂見到哥哥就歡喜得眼睛都亮了,三姐姐說的「酸甜都是他」,那樣的喜歡,她現在又實在領悟不得。
櫻唇囁囁,顧雲錦深吸了一口氣,答道:「我只是不知道,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麼樣的,我怕不懂什麼是在乎一個人,喜歡一個人。」
話一出口,她不禁想,這話其實不妥當,尤其面對著的是一個直白向她坦露心跡的人。
她以為他會失望、會受傷,可當她看向蔣慕淵的眼睛時,卻發現他的眼底依舊含著笑。
他就知道她不懂,這個答案是他意料之中的,蔣慕淵抬起手,指尖落在顧雲錦的額發上,輕輕地撥了撥,動作輕柔:「不懂就不懂吧,但試著將我放在心上。」
幾乎是下意識的,顧雲錦順著蔣慕淵手指波動的方向點了點,等她醒悟這個動作與點頭一樣時,反悔的話就不好再說了。
蔣慕淵的笑意更盛,從眼底溢到眉梢,像是燒著水的爐子,咕咚咕咚的要沸騰起來。
他從荷包里取出了一把糖,攤著手心遞給顧雲錦。
顧雲錦看著那糖衣,撲哧就笑了:「我又不是皇太后。」
「她老人家年紀大了,一天只能吃一顆,」蔣慕淵的唇邊也勾著個笑,「你當然不一樣,你能吃好多顆。」
顧雲錦再也壓不住,支著臉頰,笑彎了眼,她接過去了,剝了一顆含在嘴裡,道:「很甜。」
當然是甜的。
蔣慕淵哪怕不嘗,也知道很甜。
這樣甜的小姑娘,就應該一直泡在蜜罐里,不叫她嘗一點苦,也捨不得她嘗一點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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