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洛芷雪可沒有這份耐心。
才不過喝到第三十六杯的時候,洛芷雪便忍不住站起身,朝主座上的聽雨樓主不悅地叫道:「樓主要見我們,卻既不肯以真面目示人,又無話可說,到底是什麼意思?」
聽雨樓主的臉上戴著一張冰冷的青銅面具,除了捉摸不透的眼神和慵懶的姿勢外,再也看不出別的。
「怎麼,這茶不好喝麼?」面對洛芷雪的質問,聽雨樓主終於開了口,似乎帶著微微的笑,又似乎冷冰冰的不帶絲毫感情。
夏雲嵐蹙了蹙眉頭,聽雨樓主的聲音好生奇怪,好像說二十歲也說得過去,說四十歲也說得過去。
「樓主恕罪——」不等洛芷雪回答,風鈺晗先站了出來,向聽雨樓主抱歉地道:「芷雪她從小嬌生慣養,不知天高地厚,亦不懂人情世故,樓主莫要放在心上。」
「我說錯了嗎?」洛芷雪瞪了風鈺晗一眼,氣乎乎地道:「叫咱們過來又把咱們晾在一邊,這難道就是聽雨樓的待客之道?」
「芷雪!」風鈺晗拉住了洛芷雪的手,一邊用眼色示意她坐下,一邊低聲哄勸道:「不要這麼任性,樓主不是你想的那樣……」
「不是我想的那樣又是哪樣兒?」風鈺晗不勸還好,一勸之下洛芷雪越發沒有好臉色:「有什麼話不能痛痛快快說出來麼?和咱們打什麼啞謎?!」
兩人拉拉扯扯,聽雨樓主卻仿佛沒有看見般,端著茶杯若無其事地只管喝茶。
忽略嚇人的面具,夏雲嵐覺得,聽雨樓主的眼光分明是饒有興味的。
小夫妻吵架很好看嗎?這聽雨樓主平日的生活是得多無聊啊。夏雲嵐心道。
「樓主,我先送芷雪回客房,稍後再來拜訪——」風鈺晗幾經勸解,仍然沒能勸住發起大小姐脾氣來的洛芷雪,只得回頭向聽雨樓主道。
「無妨——」聽雨樓主的聲音波瀾不興,好像這小夫妻倆的爭吵和他全無干係一般。
洛芷雪被風鈺晗半拖半抱地帶走,後院客堂里,除了兩個漂亮的使喚丫頭,只剩下聽雨樓主和夏雲嵐兩個人。
聽雨樓主仍然不說話,自顧自地喝著茶,仿佛忘記了夏雲嵐的存在。
夏雲嵐也繼續保持著沉默,但卻沒有再喝一口茶。
茶很好。只是再好的茶,喝多了也難免要出恭。如果她向聽雨樓主提出去出恭,這場裝深沉的比賽里,她可就輸了。
看著美貌的丫頭換掉一杯又一杯醇香的茶,她唇角含著淺笑,臉色一如既往地平靜從容。
——反正茶又不是花她銀子買的。
風鈺晗去了很久。丫頭們已經換過了七遍茶,風鈺晗仍然沒有回來。
「看來這小子是被那丫頭勾走了魂兒。」聽雨樓主忽然開了口,說出的話可叫夏雲嵐萬萬沒想到。
玩了這麼久深沉的聽雨樓主,一句話就暴露了本性。能說出這種話的人,根本不適合走深沉路線好嗎?
「呵呵……」夏雲嵐淡淡笑道:「人生若只如初見——此時那兩人正該是如膠似漆的時候。」
「人生若只如初見?」聽雨樓主目光中透出訝然之色:「祁王妃好才情!好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見』——短短七個字,道盡這世間多少難言情事!祁王妃果然不愧是天武城第一才女。」
夏雲嵐輕輕抬了抬嘴角,她知道納蘭容若這句驚艷了無數歲月、感動過無數文藝青年的詩,一定能夠打動面前這個喜歡文字的男人的心,所以她藉機將它念了出來。
「樓主過獎——」在他激贊的目光里,她一臉的雲淡風輕。
「不,不不……」聽雨樓主一連說了三個不字,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道:「不是過獎,是真的心悅誠服。——我一向自恃甚高,很少把別人放在眼裡。但自聆祁王妃《桃花歌》後,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只是見了祁王妃的面,我又不大相信,那樣滄桑放達的詩句竟會出自一個未經多少世事的女子之口。然而祁王妃隨口一句『人才若只如初見』,卻使我不得不信,這世間果然有所謂的天縱奇才,果然有祁王妃這樣的絕世才女……」
聽著聽雨樓主讚不絕口的誇獎,夏雲嵐既不能代別人謙虛,也不能告訴聽雨樓主這些詩不是她做的,於是只能微笑不言。
好不容易聽他夸完了她,夏雲嵐道:「你是因為那首《桃花歌》,所以准許我們入住聽雨樓的麼?」
「那倒不是。」聽雨樓主道:「我與姓風的小子私下裡略微有些交情,他來余州城我自然要勉為其難地招待一下。不過——」
聽雨樓主深深看著夏雲嵐,聲音裡帶著明顯的笑意道:「有了你祁王妃同行,我可就一點兒都不勉為其難了。」
「呵呵……」夏雲嵐輕輕笑了一下,突然道:「為什麼你要帶著面具見我們?」
「我的面具已經戴了十年,並不是要見你們才戴上。」聽雨樓主平靜地解釋道。
「哦……」夏雲嵐猜測,十年之前,是不是有一場天災或者人禍毀去了一張年輕的臉……若是那樣,再問下去未免太過殘忍。
「放心,我的臉沒有受過傷。」看見夏雲嵐同情而忐忑的目光,聽雨樓主很快猜透了她的心事。
「那麼,為什麼你要戴著面具生活?」夏雲嵐越發奇怪。
「因為——」聽雨樓主斂了笑意,聲音裡帶著一絲幽微的嘆息:「我想叫別人看見我的心。」
「叫別人看見你的心?」夏雲嵐不解:「你戴上面具,別人就能看見你的心了嗎?」
聽雨樓主道:「戴上面具別人當然未必會看見我的心,但至少不會因為我的臉喜歡我或者討厭我。」
「呵呵,」夏雲嵐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以為戴上面具別人就不會喜歡你或者討厭你了嗎?你錯了,當一個人在面對你的時候,心裡不可能是一片空白。你戴著面具,別人就會根據你的面具去判斷你。有人會喜歡你的面具,覺得美麗而神秘。有人會討厭你的面具,覺得冰冷而虛偽。所以——你始終無法避免被人透過表面去猜測,去判斷,去喜歡或者討厭。」
「哦……」聞聽夏雲嵐之言,聽雨樓主似乎十分沮喪,摸了摸面具道:「如何才能叫別人直接看見我的心呢?」
夏雲嵐笑道:「有心了解你的人,不管你長成什麼樣子,或者戴不戴面具,他們還是願意去了解。無心了解你的人,不管你怎麼隱藏自己的外在,他們還是無視你的心。」
「祁王妃果然不同常人。」聽雨樓主笑了起來:「長久以來,我一直在等待一個願意了解我的人,能夠透過這冰冷而僵硬的面具看見我的心……你猜,我的心是什麼樣子的?」
夏雲嵐沒有立即回答。她在想,如果她猜對了,他會不會愛上她?如果她猜錯了,他又會不會後悔高看了她?
哪一種結局都不是她想要的,所以,過了一會兒,她擺出了一臉「我了解你、但我不告訴你」的表情,輕柔地、緩慢地對他道:「我不猜……我想我沒有資格去猜你的心。」
「我懂了……」聽雨樓主點了點頭,聲音中透出一縷淡淡的落寞:「祁王將來可能是要君臨天下的人,我這方小小的聽雨樓,如何能與承夏國的萬里江山相比……」
夏雲嵐大窘。
她知道喜歡文字的人富於想像力,常常愛做一些誇張而不切實際的夢,可她和他不過是初次見面,才剛剛聊上幾句話而已,他居然已經想到了讓她在聽雨樓和萬里江山之間做出選擇。
他忘了,她對他根本毫無感情可言。甚至,好感也說不上有多少。
這個把自己藏在面具後的人啊,根本不懂得追女孩子要先從打動她的心開始。
這樣的智商,是怎麼把聽雨樓經營得風生水起的?
夏雲嵐不禁有些疑惑。
「呵呵,我嚇到你了嗎?」隔著面具,聽雨樓主忽然促狹地一笑。
夏雲嵐這才知道,原來聽雨樓主是在逗自己。
她眼眸微轉,心裡輕哼了聲,口中故意悠悠念道:「莫問前緣,一任繁華輕過眼;三生似幻,不若倚樓聽雨眠——萬里江山又有何趣?你怎知我不會更愛這一方小小的聽雨樓?」
「會嗎?」聽雨樓主笑道:「我現下就把這聽雨樓送給你,你要不要?」
「……」好吧,自己輸了。
夏雲嵐不敢再開玩笑,轉了轉頭,顧左右而言他道:「不知樓主叫我們到這裡來到底有什麼事?雖則此間茶甚好喝,丫頭甚漂亮,樓主也甚有趣,但芷雪心中記掛著她那奶娘,我們不能在此耽擱太多時間。」
「哦……那丫頭脾氣不小,心地倒還不壞。」聽雨樓主笑道:「你和她在一起,一路上沒受什麼委屈吧?」
一句話勾起夏雲嵐一路被虐的辛酸,她扁了扁嘴,好不容易忍住沒有大倒苦水。
「氣倒沒受,」夏雲嵐皺巴著鼻子道:「只是那倆人一路打情罵俏,叫人好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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