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體兩邊的人將屍體翻了個身,拿刀尖撥開屍體的頭髮和背上的衣服,略略看了下回道:「發間後背皆無刀傷。」
「不不不——」成家奶奶忽然反應過來中了夏雲嵐的圈套,急聲道:「我並不曾砍她後面,我當時……我當時……」
「你當時怎樣?」夏雲嵐目光如電,盯著成家奶奶的眼睛逼問道。
「我……人是我殺的,你們就不要問了……」成家奶奶忽然往地上一坐,捂著臉放聲大哭起來。
看著這個耄耋之年的老人哭得涕淚橫流,很少心軟的夏雲嵐微微緩和了眼神,淡淡道:「你方才說過,冤有頭債有主,便是你替兒子頂罪,死者又怎能瞑目?你兒子活在這世上,眼睜睜看著娘親為他而死,他又豈能活得安心?」
「不!人是我殺的——」成家奶奶淒聲痛哭道:「我已經是半隻腳踩在墳墓里的人,我兒他還年輕……二百杖會要了他的命的……求求你們放過他,讓我去死吧……」
「娘——」聽到這裡,一直低頭沉默著的成保忽然抬起頭來,抹了把不知何時湧出眼眶的淚水,啞聲道:「你就不要再為我費心了,兒子一人做事一人當……此次若能僥倖活下來,兒子往後一定好好盡孝……」
「別說了!」成家奶奶爬到成保面前,哭得通紅的眼睛望著兒子嘶聲道:「人是娘殺的,你告訴他們人是娘殺的,跟你沒有關係……你告訴他們呀……」
「都是兒子不好。」成保再次垂下了頭,仿佛已經對自己的前途和命運死心,任憑母親如何哭訴都不再發出一言。
此情此景,原本很容易讓洛芷雪心軟。然而,看著那具滿臉刀痕猙獰恐怖的女屍,洛芷雪卻非但沒有心軟,反而帶著刻骨恨意冷言冷語道:「早知如今,何必當初——當初殺人的時候你沒有想到會有今日嗎?」
她若可憐他們母子,誰去可憐她那一生苦楚、死於非命的奶娘?
至於夏雲嵐,更是極少對陌生人生起憐憫之心。在她的想法裡,做錯了事就要受到懲罰,每個人都應該承擔自己行為的後果——如果承擔不起,那就不要去做。如果自以為能僥倖逃過懲罰,那是本身的愚蠢。
而一個愚蠢的人,更應該為自己的愚蠢行為買單。
她原比世人冷血一些,看著成家母子糾纏不清,不由像南宮旭一樣生出幾分不耐煩的神色。
可惜她無權處決他們。
掌握著青岩村生殺大權的南宮旭心中似乎沒有絲毫的是非觀念,除了依照「自古以來」的規矩之外,他還頗懂得順應民意。
但這種順應民意,並非是對民意有所顧念,而只不過因為他寄身青岩村,必須依靠青岩村的民意保住自己和屬下在青岩村的地位而已。
可惜未經文明馴化、受著本能影響的蒙昧民意,有時候難免是錯誤的、短視的、瞬息萬變的。他們只看到眼前的情境,情緒也只會為眼前的情境而牽動,卻難以深入思考造成這種情境的前因後果,以及,什麼是真正的公平公正。
比如方才,周圍村民還在對洛芷雪的故事深表同情,此時卻已為成家母子的深情而淚盈於眶。如果有人出聲替成家母子求情,難保南宮旭不會改變主意,將二百刑杖減半甚至取消。
為了防止民意變動,夏雲嵐悄悄拉了拉洛芷雪的衣袖道:「芷雪,你會不會演戲?」
「演戲?」洛芷雪不解地道:「演什麼戲?」
「苦情戲。」夏雲嵐朝成家母子看了一眼,道:「如果你能演得超過他們,成保便難逃杖刑之責。否則……」
「我明白了……」洛芷雪也不是笨人,夏雲嵐稍稍一提醒,她已清楚了眼前的局勢。
她心中本就十分難過,不過她的驕傲和教養不允許她當著眾人無所顧忌地宣洩自己的情緒而已。
此時既然為了替奶娘報仇,她也由不得把心一橫,把臉一抹,往女屍面前一跪,一把鼻涕一把淚地道:「奶娘——嗚嗚嗚……我想了你整整十年,念了你整整十年,找了你整整十年,為何你不等到見我一面,就這樣丟下我去了呢?為什麼……嗚嗚嗚……」
夏雲嵐暗暗讚嘆了一句洛芷雪的演技,卻並沒有想到,洛芷雪的表演其實完全出自真心。
圍觀的村民似乎有些糾結,一邊是千里尋親、卻痛失親人的孤女。一邊是相依為命、卻面臨著生離死別的母子。同樣的深情,同樣的無奈,同樣的揪心,他們一時都不知道站在哪一邊了。
「奶娘——」洛芷雪淚流滿面,哀哀悲泣道:「你知不知道我好想你?從小到大,除了你,從來沒有人給過我一絲一毫的溫暖……你知道我有多想再見你一面嗎?為什麼上天連這個機會也不給我,連這個小小的願望也不肯滿足我……嗚嗚嗚……」
「不是上天不給你機會,也不是上天不肯滿足你的願望……」夏雲嵐指著成保,帶著煽動的口吻道:「是他——是這個男人!他以為花錢買來的人就是他的一件東西,可以任他囚禁、任他污辱、任他毀滅……他從來沒有想過,你那奶娘也是一個人,一個像他和他的母親一樣的人!」
「作孽啊……」圍觀的村民有人看著成保搖了搖頭,同情的天平已明顯向洛芷雪這邊傾斜。
洛芷雪繼續大哭道:「嗚嗚嗚……我千里跋涉,本以為能帶你回家,給你一個幸福的晚年,以報答你從前的恩情。哪裡知道……哪裡知道等待我的卻只是一具冰冷的屍體……是我做錯了什麼嗎?奶娘,是不是因為我從前不聽你的話,所以你連見我一面都不肯……你告訴我,你告訴我……我改好不好?好不好……」
隨著這聲噎腸斷的哭訴,洛芷雪的淚水啪嗒啪嗒地落在地上,看得一些年輕姑娘和老人也跟著抹起了眼淚。
荒僻的山村,沉重的悲哀,不同而又相似的悲劇,漸漸蔓延成刻骨的憂傷,訴說著命運的蒼涼,以及人對這蒼涼命運的無力和無奈。
日影西移,照得群峰璀璨。雲影團團絮絮,鑲著金色的光邊,在半空裡悠遊嬉戲,全不把人間事放在心上。
先前跟隨夏雲嵐唱歌的孩子們,三三兩兩散在人群里,一會兒望望天空,一會兒望望遠方,一會兒望望哭泣的人,童稚的臉上一片不安與懵懂。
與其他孩子不同的是那個圓溜溜的孩子,他專注地看著洛芷雪,此時忽然轉過頭來,用大人樣的口吻向成保質問道:「保叔,你為什麼要殺死那位大姐姐的奶娘?如果你不做那樣的事,不就不用受二百杖刑了嗎?如果你不受二百杖刑,成奶奶不就不會這麼難過了嗎?」
天真的話語,卻問出了最樸素的道理,也問出了所有村民們心裡的疑問。
有人附和道:「是啊……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為什麼要做那樣的事?」
成保仿佛沒有聽到孩子和村民的話,垂著頭石頭般保持著固執的沉默。
成家奶奶已經哭啞了嗓子,猶自喃喃掙扎道:「人是我殺的……不關我兒的事……」
夏雲嵐沒有理會成家奶奶無力的辯解,目光凌厲地看著成保,淡定地道:「你不想說是嗎?你當然無話可說。讓我來幫你還原一下當時的情景——當時,余州城的差役要見瘋女人時,你擔心自己花錢買的人被帶走,落得人財兩空,所以執意不肯讓他們見到瘋女人……」
成保的眼皮微微動了一下,夏雲嵐知道,自己猜中了他的心事。
本來,精於犯罪學的她,猜一個山村野夫的心事也並不難猜。
夏雲嵐接著道:「差役走了以後,你大概已經隱隱預感到,官府此次清查人口的目的,可能是要解救被拐賣的女人。你擔心與你相伴十年的女人會被帶走,在你心中,你花了錢,她就應該永遠是你的……」
「難道不是嗎?」成保抬起頭,嘴唇中發出一個低微而模糊的聲音,其實聽不清楚,但夏雲嵐已經猜到他要說的是這句話。
「當然不是!」夏雲嵐道:「首先她是一個人,一個像你和你母親、以及這裡所有人一樣的人!別人給你幾兩銀子,你願意自己或母親被人帶走、永不相見嗎?你願意被帶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輩子不見天日嗎?」
成保沒有說話,已經有些禿頂的髮際隱隱透出一層汗光。
夏雲嵐有力地道:「你不願意!你也永遠無法明白,人是不應該被買賣的!你擔心瘋女人會被帶走,又怕自己無力阻止瘋女人被帶走,所以你就一次次去欺負她,通過欺負她證明她是你的人。但是,即使是一個瘋子,也會在某些時候懂得反抗——當你又一次欺負她的時候,她拼死咬住了你的肩頭,你疼痛之下惱差成怒,掙開後到廚房提了菜刀劈頭蓋臉向她砍去——這就是她滿臉傷痕的由來……」
「你……你怎麼什麼都知道……」成保打了個哆嗦,目光如同看鬼一樣地看著夏雲嵐,臉上滿是驚恐。
夏雲嵐微微勾了勾唇角,心裡冷笑一聲,很滿意成保的這句話。
因為這句話說出口,無論是誰,都再也救不了他。
「你問我怎麼知道?」夏雲嵐平靜地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人在做,天在看。你自以為自己做的事沒有人知道,卻不知頭上三尺有神明,你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神明的眼睛。」
鬼神之事,夏雲嵐自然不信,但她知道,在這偏僻落後的小山村,沒有什麼比神明的名義更好使。
果然,一聽此言,成保癱倒在地,眼睛恐懼地四處張望,好像真看到了無處不在的神明。
周圍圍觀的村民亦仿佛得了神明的旨意般,對著成保紛紛譴責道:「你還有什麼話說?罰你二百杖算是便宜了你……自己做了錯事受罰也罷,還要連累得老母為你傷心……」
看看時候差不多了,夏雲嵐正待催促南宮旭執行杖刑,不想轉過頭來,卻與南宮旭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族長——」雖然有些奇怪南宮旭為何莫名其妙地盯著自己,夏雲嵐還是一臉若無其事地道:「請儘快對成保執行杖刑,以平息民怨,告慰逝者。」
「好。」這次,南宮旭很乾脆地下達了命令。
隨從們一人按住掙扎哭喊的成家奶奶,另外兩人利落地抓住成保向青岩村祠堂的方向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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