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妹妹,你知道自己錯在哪了嗎?」
仙芷院裡,一個夾著嗓子說話的聲音響起。
奚應芷迷迷瞪瞪搖了搖有些發暈的頭,便聽到那個造作的聲音更加慍怒,聽起來滿是裝腔作勢的威嚴:
「季大師是麓山書院的山長,更是大燕聞名遐邇的學士,你不知廉恥跪在他府門口強求他收我們入學,還在雨中濕了身子跪地,渾身都被人看了個乾淨,簡直不知廉恥!
你忘了平日我是如何教導你們的?身為女子便該愛惜羽毛不爭不搶,你如此趨炎附勢追名逐利,不止辜負了我對你的悉心教誨,更我們奚府的顏面和體統丟了個乾淨。」
熟悉的話讓奚應芷記憶快速回籠。
她猛地睜開眼,入目是她那個清高淡雅,人淡如菊的嫡長姐奚應雪!
這是,她十四歲的時候?
奚應芷渾身急促地顫抖起來,瀕死的窒息和惡臭分明還縈繞在她身邊,兩行清淚忽然自臉龐划過。
她重生了!
她記得清清楚楚,前世就是這個時候,嫡姐奚應雪在她面前屢屢感嘆,身為女子若是能去麓山書院學習,知禮明義該是何等幸事。
她素來仰慕愛重這個嫡姐,為著這麼一句話,她便在麓山書院的季山長府門口冒雨跪了三天三夜。
終於讓季山長看到她的誠心,鬆口同意讓奚家女子入學試讀。
她以為她總算做了一件讓姐姐高興的好事,可沒想到,這件事卻是她一生悲劇的源泉!
奚應雪自恃清高,覺得妹妹跪地哀求這一行為太過丟人,雨中濕身太過風騷下賤,丟了她和家族的顏面。
所以為了懲罰,不許自己吃藥醫治,一定要她當眾認錯求饒受到教訓,才願意讓人給她醫治。
前世奚應芷為人軟弱,只能聽話,可也因此顏面盡失,讓京都的夫人和小姐都開始對她不屑輕視。
所以有人傳出她和外男勾搭,不安於室,人人都信了,京都那些紈絝公子哥人人都覺得她下賤放蕩,各個都來調戲騷擾她。
父親覺得她丟了奚府的臉,將她許給端親王做妾。
可嫡姐還是不放過她,又故技重施污衊她和外男私相授受,給端親王戴綠帽子。
端親王為人暴戾狠辣,奚應芷哪敢挨下這個罪名,連夜去找嫡姐解釋。
可她還沒見到嫡姐的面,就被奚應雪的夫君攔住,扯去茅房之中捂著口鼻上下其手想沾她的身子。
她拼死抵抗,卻被他失手捂死。
憶及那骯髒噁心的一幕,奚應芷簡直反胃得想吐出來。
她不明白,自己對奚應雪言聽計從,事事為這個姐姐出頭替她出力,她卻如此羞辱陷害自己。
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
又一道尖利的聲音響起,是府中排行第三的庶女奚應蓮:
「大姐姐別生氣了,眾人都知道麓山學院只收侯爵世家的女兒入學,往日裡也不是沒有小官去求過,山長從來沒有松過口。
這一回季山長願意收我們五品官員的女兒入學,定然是因為姐姐人品高雅又有文名在外,所以才借著這個機會特意讓姐姐入學,跟奚應芷的自甘下賤一點關係也沒有。」
奚應芷抬頭,淚眼朦朧中見了奚應雪嘴角掛出一絲微不可見的笑,一股涼意和滅頂的憤怒從腳底板直躥到天靈蓋。
原來如此!竟然如此!
她奚應雪想成就自己清高脫俗的好名聲,所以想要什麼,非得是別人將好處跪著求著塞到她手裡。
而她必要百般推拒地受了,如此才能顯得她品行高潔、不慕名利。
再回憶前世的點點滴滴,她沒少對自己敲骨吸髓,踩著自己做踏腳石成就她的高潔賢名。
六歲時有人搶了她的荷包,自己挺身而出替她將荷包搶了回來,卻反被奚應雪訓斥說她小家子氣,沒有容人之量。
而後奚應雪將荷包送給那個爭搶之人,並勒令奚應芷向那人道歉。
從此小小年紀的奚應雪就有了不爭不搶、為人大度的好名聲,奚應芷卻被人指點為爭強好勝、小肚雞腸。
十歲時,奚應芷給父親做了一雙鞋子做壽禮,父親很喜歡。
奚應雪卻冷眼斥責奚應芷心機深沉,小小年紀就知道阿諛諂媚爭寵。
這話說出來,奚父信以為真,對這個女兒存了膈應。
奚應芷名聲更差,甚至在奚府,下人也拿異樣的眼神來看她。
印象里,這種事情不勝枚舉。
甚至自己死後奚應雪會說什麼她都猜到了,定然是說佯裝失望說自己自甘下賤勾引她的夫君,將所有的髒水都潑到自己身上。
徹骨的恨意湧上心頭!
奚應芷猛地掙開兩個婆子的鉗制,身子無力地癱倒在地上。
奚應雪蹙眉,嘟著嘴巴語氣帶著不滿:
「這就是你的禮儀教養?坐沒坐相站沒站相,我管教你你還如此桀驁不馴。」
奚應芷抬頭,眼底雖然還帶著淚花,眼神卻冰冷甚至帶著幾分譏嘲:
「是,這件事是我考慮不周,不該不顧姐姐的教導做出這種丟人現眼的事情。」
說完,奚應雪露出滿意的笑,剛想讓她當眾磕頭認錯。
卻聽她又道:「明天我就去季山長家道歉,說入學一事是我不知深淺強人所難,請他收回成命,我們不入學了。」
屋子裡頓時安靜了,奚應雪原本淡然的呼吸聲都止住,結結巴巴道:「你你說什麼?」
奚應芷撐著身子站起來,整個人搖搖晃晃,破碎卻堅韌:
「方才三妹妹說得對,大姐姐人品貴重,清高淡雅,學識更是過人,去那麓山書院念書簡直是明珠蒙塵,玷污了姐姐的名聲。
是我不懂事做了蠢事丟了姐姐的臉,我明日就撥亂反正,將這件錯事改正。」
寂靜,久久的寂靜。
只聽到樹葉被風吹著在院子裡打轉的聲音。
許久,奚應雪艱難道:「此事不是什麼大錯,小懲大誡即可。」
「不可!」奚應芷聲音仍舊和往常一樣輕,仿佛風一吹就會吹散,卻透著從未有過的堅定:
「姐姐往日總教我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如今我做錯了事情必定要改正,若不然傳出去,只怕叫人說嘴大姐姐管教妹妹不力。」
奚應雪徹底沒了聲音。
她嘴巴嘟嘟,滿眼無辜,仿佛奚應芷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情,「妹妹,我這番教導是為了你好,你若是心中有怨,那就——」
「沒有怨!」奚應芷掛著意味不明的笑,「大姐姐罰得很對,我知錯了。」
奚應雪被堵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好不精彩,眼底也湧上委屈和無措。
她身旁站著的人高馬大的嬤嬤蓉蘊忽然惡狠狠地端起托盤上已經冷透了的藥,滴滴答答倒在院子裡的泥地上。
「二姑娘既然知錯,那奴婢也少不得替大姑娘教訓教訓你!這藥是大姑娘悉心熬製,你犯了大錯不配喝!」
奚應雪似是有些不忍,可到底沒說什麼,頓了頓才瞪圓眼睛語重心長道:
「二妹妹,蓉蘊教導你也是為了你好,女子的名聲比黃金還珍貴,毀了名聲的女子跟死了也沒什麼差別。
麓山學院學習我雖然不需要,可你和三妹妹平日並無名聲外揚,該如何為自己謀算你們也該心中有數才是。」
奚應芷垂眸看著被藥汁染黑的那塊土地,拳頭緩緩攥了起來。
是啊,名聲如此重要,前世她卻屢屢污衊她勾引男子,為人不安分。
這跟殺了她有何異!
還有這個蓉蘊,前世她為人軟弱懵懂,只以為蓉蘊雖然說話難聽,讓她多有不堪,可嫡姐對她終歸是照拂的。
如今死過一回,眼明了心也亮了,哪還會看不出這主僕兩的一唱一和。
這個蓉蘊就是奚應雪的狗,專門替她做那些惡毒的事情,好全奚應雪高尚的品格。
這會主僕兩個又在這威逼利誘?一根棒子一顆糖?
若是前世奚應芷只怕就被唬住了,可如今,奚應芷見了她都覺得噁心,哪還會聽她臭念叨。
她伸手推開奚應雪握著她的手,神色滿是抗拒。
「恕我愚昧,這些話我都聽不明白,姐姐是知道我的,我一直都聽姐姐的話。
您既然說我做錯了,我知錯就改便是了,姐姐還要我做什麼大可直說,我自然會做的。」
奚應雪頓時漲紅了臉,恨恨地看著她。
這個蠢貨,這些話,她怎麼可能自己說出來!
她往日不是很知情識趣的嗎?如今怎麼變成這副木頭樣!
朝身旁一直站著的奚應蓮看了一眼,奚應蓮忙炮仗般罵道:
「你這個蠢貨,季山長都說了讓我們入學哪有出爾反爾的道理,你這樣做不就是打季山長的臉嗎?」
奚應雪冷冷地看著她,心中滿是譏嘲。
蠢貨?這話說的是她自己吧!
奚應蓮為了爭搶奚應雪的重視,事事都要踩她一腳捧著奚應雪。
殊不知在奚應雪心中,她奚應蓮也只是個可以隨時犧牲的踏腳石而已。
前世,奚應蓮死得可比她早,比她慘。
心裡頭那絲鬱氣忽然散掉了一點點呢。
奚應芷緩緩舒了口氣,眨了眨眼睛:「那這麼說,我不用知錯就改了?」
幾人都沒注意,奚應芷一直咬著「知錯」這兩個字。
勢必要奚應血這朵純潔的白蓮親口說她沒錯,將她被糟蹋得千瘡百孔的名聲還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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