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豫安領著衛叢外出辦事,岑黛則領著衛祁與冬葵乘車出宮。
燕京中的戒嚴依舊未結束,城中每行過一段路便能見著守備的甲冑兵士。璟帝的死訊在昨日就已經傳出,在外行走的百姓俱都著了素色衣裳。
岑黛輕輕打了帘子向外看的時候,依稀聽見了幾人哀嘆一代賢明君主的崩殂。
無論是早些年的河東水患,還是前幾年的那場西南諸省爆發的疫病,璟帝的盡心盡力眾人都看得分明。
岑黛甚至還聽見有人提及荀鈺,話間說到了荀鈺這些年來贈予民間的優秀畫作;又說到荀家在京中屹立百年而累積下來的好名聲;說到我輩如斯優異的青年,卻註定了要同曇花一現般短命……
最後只扼腕嘆息了一句,說如今因著荀鈺弒君入獄,眾人連提及這位位極人臣名冠燕京的清雋首輔,都得小心翼翼謹慎異常。
衛祁打馬護在馬車一側,耳清目明地將一切收入耳中。他微微抿了抿唇,眼角餘光瞥見一側掀開一角馬車的帘子又被人輕輕被放了下來,微不可見地嘆了口氣,終究還是把那一段即將躍出喉嚨的話給重新咽回了肚子裡。
長街一旁的高樓中,榮國公笑眯眯地收回了支住窗子的木桿。
岑遠道也就只得將看向外面大街的目光收了回來。
榮國公笑問:「想見她?」
岑遠道沒吱聲。
榮國公笑著搖了搖頭,笑意不達眼底,只道:「遠道啊,你這人或許就是這般賤骨頭,瞧著人家母女倆毫無留念地甩開你,你反倒還捨不得起來了?」
岑遠道面上看不出情緒,小抿了一口茶水:「好歹我也是她親生父親,難得見她一回,難免有些感觸。」
榮國公掀了掀眼皮,彎起嘴角嘲諷:「假仁假義。」
他也端起茶盞,小心的撇去茶上的浮葉,緩聲道:「親生父親?嗤。為兄這段時日見你對那母女二人不聞不問,還以為你是真的放下了。於是便好心的,向你瞞下了三丫頭暈倒在宮中的消息。」
岑遠道動了動手指。
榮國公眼中無情無緒:「希望你的一切情緒,都只是那顆還未能完全冷硬下來的心在作祟。而非是一朝占盡了優勢、吃到了甜頭,開始擺出來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小人得勢地學會對楊家人憐憫了。」
岑遠道微愕地抬頭,卻沒有辯駁什麼。
他已經學會了放棄與榮國公爭辯,榮國公的目光極致狠毒,自己的那點小心思在他面前根本無所遁形。
譬如這一次,榮國公依舊還是猜對了好幾分。十多年來他都被迫屈於豫安的光輝之下,如今推翻了豫安的最大靠山……的的確確有一些小人得志的味道。
末了,他只問:「之後如何下棋,二哥可打算好了?」
榮國公收斂下面上嘲諷的神色,平靜地盯著茶盞中沉浮的茶葉渣滓:「荀家的一眾同黨還未除,楊家的走狗也未除盡……此前我已經默不作聲地從莊家人手中拉攏了些許人心,只不過麼,依舊還不夠現出身形與那些人爭鬥。暫且讓那位年輕的新帝先對付著那群老狐狸罷。」
他繼續道:「至於我……我倒是十分好奇是誰能夠有這般大的本事,竟然能叫楊承君放下與荀鈺的矛盾、擱置我刻意呈遞上去的『罪證』,去延緩荀家人的定罪量刑。」
說到這處,榮國公突然看向對面的岑遠道,笑說:「遠道啊,你說這個人,會不會是你那位好閨女?」
岑遠道微不可見地蹙眉:「她不過只是一隻被飼養的籠中雀,無辜又無用,二哥竟然也能懷疑到她身上?」
榮國公只笑道:「寧可錯殺一萬,也不能放過一個。」
岑遠道默然地看著他面上暗含殺意的暖笑,突然想提醒一句,提醒他雖然心裡依舊還記得不能現出身形、要「坐收漁翁之利」,但如今他的所作所為,卻是愈加肆無忌憚了。
在這等緊要的關口,他若是還敢大著膽子將手伸進宮裡,就不怕偶然大意而被楊家人逮個正著,前功盡棄?
只是岑遠道默了默,到底還是沒有開口。他知道,榮國公對剩下的楊家人動手,不過是早晚的事。第一個可能是岑黛,也可能是豫安,更有可能是費盡心思壓住了那群老狐狸的楊承君。
岑黛選擇了從後門踏進宅院。
卻才從荀府大門路過時,她瞧見上頭貼滿了封條,心中發澀,也不知荀家人這段時間過得如何。
後門倒是沒貼封條,許是眾人念及荀家的審判還未下來、府中還住了不少人,便留了個後門供人生計。
衛祁輕輕推開了門,同岑黛一同往裡走。
四周安靜得可怕,府中管事恐怕早就被一併抓緊牢裡去了,至於剩下的一些心不齊的長工短工,恐怕都以為荀家再無翻身之地、早早地就偷摸著捲鋪蓋逃走了。
&了也好……」岑黛低聲喃喃。
後院中倒是還有些許動靜。岑黛聽到人聲,連忙住了腳,睜大了眼望向庭園對面。
周芙蘭身著湖藍色的裙裝,正急匆匆地往前走。身後有婆子緊趕慢趕地跟著,瞧著面孔似乎並非二房的婆子,嘴裡唉聲嘆氣:「我的小姐!小姐啊!您這是是做什麼唷!眼看著這判決還沒下來,您趕緊地跟著王家回去天津渤海侯府罷!」
周芙蘭一甩袖子,滿面怒意地斥道:「我好心尊你家的王家主一句世叔,可不是由著他仗著是我長輩便胡亂給我下吩咐的!我都說了不走不走,你還跟著我做什麼!我爹娘都還沒傳話過來呢,他憑什麼不顧我的意願給我做主?」
婆子苦口婆心地勸道:「侯府沒傳信兒過來,保不齊就是在路上呢,天津離著燕京可很有一段距離。我的小姑奶奶唷,您現在不走,等到以後上頭放話下來了,那是想走也走不了了啊!」
她重重地一跺腳,嘆了口氣:「王家都是為您好啊,周家王家世交一場,家主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來搭把手,姑奶奶怎麼就不懂事呢!再者說了,荀家的二夫人都沒阻著婆子我來帶您走,您還犟什麼呢?」
周芙蘭咬牙切齒,指著她鼻子道:「你還說?你再敢過來荀府私下找我婆母講話,小心我不顧那勞什子世交不世交,由著小桃撕爛你這老東西的嘴!」
駭得婆子連忙掩住嘴。
岑黛眼底里咕溜溜地轉著水兒,忍不住喚了一聲:「芙蘭。」
周芙蘭一愣,立刻削減下全身氣焰,瞪大了眼睛望向聲源處,回過神來時已經快步奔了上來:「宓陽!」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岑黛,關切問道:「臭丫頭,你沒事罷?」
岑黛握住她的手:「我能有什麼事?我好不容易出來,你別顧著我了,快跟我說說家裡人都如何了?」
周芙蘭垂了垂眼:「還能如何,家裡的男丁全被兵蛋子帶走了,最大也不過就是一個荀錦還守在家裡。他本來是打算著昨兒辦踐行宴今兒就去求學的,結果什麼也沒辦成,現下整日都往邢家跑,喊著親戚幫忙申冤。」
周芙蘭抹著眼淚:「大夫人還算好,見得多識得廣,壓得住大局。我婆母沒了公公沒了鈞郎,昨兒個就病倒了,現下只能用藥吊著精神,我因著要照看寶髻兩頭顧不過來,只能麻煩大夫人幫著照顧一二。」
周芙蘭忍著哭腔,握緊了岑黛的手:「宓陽,你告訴我,鈞郎他們什麼時候才能回來?」
她小心翼翼的,甚至都不敢問「回不回得來」這種問題。
岑黛抿了抿唇,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先同我去尋兩位夫人,我們到時候一起說。」
周芙蘭仿佛得了希望一般,眼睛裡都亮了起來,擦乾淨眼淚驚喜道:「大夫人這會兒正在二房院子裡照看我婆母,咱們趕緊過去那邊!」
——
邢氏面上疲憊,絞著浸濕了的帕子,小心覆在林氏的額頭上,嘆聲:「你這又是何苦?這樣病著,等到二爺和鈞哥兒回來見了,該得多心疼?」
林氏眼睛一圈兒都是紅彤彤的,一邊淌著眼淚,一邊有氣無力道:「嫂嫂不要騙我了,外頭人都說,京里這是要變天了。我現在就是吊著一口氣。等著我家那老頭子什麼時候……什麼時候從牢裡傳出來不好聽的消息,我就一頭撞死陪他一併去了。」
邢氏又嘆一口氣:「何苦?大家都還好好的呢,鈴兒丫頭這兩天都去外頭找釧兒和她姐夫呢。一群孩子都還沒哭喪,你一個帶頭的長輩,可不許再這般放棄下去了。」
林氏哭道:「我能有什麼法子?兩天了,我一點兒好消息都沒聽到。我之前去求人,外頭都避咱們荀家如蛇蠍!求人無門!求人無門啊!」
邢氏心裡也不好受,她問過母家,然而父親也只是溫聲勸慰,沒能給出一個明確的答覆。
她的父親她的兄長……邢家那樣一群沒讀完過幾本聖賢書、沒讀完過幾本大簿頭的糙漢子武將,無奈地用被刀劍長戟磨出來厚厚一層老繭的大手,揪著頭髮去學著寫那勞什子的表文,求著上頭開恩。
可仍舊是石沉大海一般沒了音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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