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哭,
無緣無故地在世上哭,
哭我。
此刻,有誰在夜裡的某處笑,
無緣無故地在夜裡笑,
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走,
無緣無故地在世上走,
走向我。
此刻,有誰在世上的某處死
無緣無故地在世上死,
望著我……」
口中輕誦著里爾克的《沉重的時刻》,季木孤身一人在狹窄的山路上行走。
螺旋狀的階梯通往高處,煉獄的第三層就於那裡等候。
可是……季木的思緒還停留在先前他和女孩分別的畫面之中。
他看到女孩蒼白的面頰被雨點打得濕透,那冰冷的液體混合著她的淚水向下涌流……
無法忘卻……那時她臉上的落寞。
女孩強忍著思慕之苦,說出了違心之言。
那話語於她本身也過於殘酷,在出口的那一瞬間自己先覺痛苦……
季木知曉女孩之所以如此的理由,胸口不禁隱隱作痛。
於是他又後悔起來,後悔當初自己帶著女孩離開那幢大樓……
如果不曾相知……自然也不會有愛慕。
那般,就無需忍受明明相愛卻又不得不分袂之苦。
或者說……不如從一開始就沒有相識過。
他不希望女孩因為對他的愛而痛苦……
正如女孩不願讓自己成為他的桎梏。
宛若同時溺水的兩人一心只想著托起對方上浮,卻因由彼此的心意過於沉重而只能懷抱著對方沉落……
思緒中斷的時候,階梯也到了盡頭。
一霎之間,他的腦中似乎閃過一陣幻夢。
在那令人暈眩的幻覺之中……他看到自己的雙手緊緊地掐住了女孩的咽喉。
從女孩的雙目映出的倒影,他望見自己的眼裡充斥著無可抑止的狂怒。
無法原諒……
失控的殺意滿溢於心。
季木感到自己的雙手在一點一點地掐緊……
而幻象中女孩的臉上沒有恐懼……只是露出了他無法理解的表情。
她在渴望著……死?
為什麼要露出這樣的表情……
季木的臉上浮現出了痛苦與猶疑。
被背叛了……
被欺瞞了……
被奪取了……
被拋棄了……
明明承受著這一切的是自己!
「夠了,夠了!這就是懲罰——前進!
啊!胸口在燃燒,時間在咆哮!有這輪太陽,我眼中黑夜茫茫!心……四肢五體……」
他大步向前行進,其聲如同雷鳴。
沉溺於虛無的幻景,季木全然未覺此刻他已入三環之境。
此處即煉獄第三層——憤怒之獄。
當淚水落下之後,季木於頹唐的哀默中覺醒……
這時,有煙霧一片漸漸向他飄來,猶如黑夜一般,無處可以把它躲閃。
這煙霧奪去了清新的空氣,也奪去了他的雙眼。
深沉的黑暗將整個世界掩埋。
「我曾吞下一大口毒藥。——這一招真該受到三生祝福!肺腑在燃燒,烈性毒汁扭曲了四肢,使我變形、栽倒。我焦渴、窒息,喊不出聲。這就是地獄,永恆的苦刑!看那烈焰熊熊,我徹底燃燒……」
在季木的心間,地獄的怒炎伴隨著濃煙,有如洪水般引燃一切。
他輕行漫步,仿佛聖徒行於烈火之間,誦起蘭波的《地獄之夜》:
「啊!生命的時鐘剛剛停下,我已不在人世。——神學莊嚴肅穆,地獄在下——蒼天在上。——恍惚,噩夢,睡在火焰的巢穴之中。
在關注的田野中……撒但,費爾迪南,帶著野生的種子奔波……耶穌在紫紅色的荊棘上行走,並不把荊棘壓彎。……耶穌曾經踏過激盪的水面,那盞燈為我們照出他的身影:渾身素白,披著棕色飾帶,站在翡翠色的波浪間……
我要揭開一切神秘的面紗:宗教與自然的神秘,生死、未來、過去、宇宙的起源、混沌、空虛。我是幻影的主宰。
聽!……
我神通廣大!——這裡空無一人,卻有一個人:我不想揮灑我的珍寶。——想聽黑人唱歌嗎,想看仙女跳舞嗎?想讓我消失,讓我潛水去尋找指環嗎?想嗎?我將造出黃金和靈丹妙藥。
那就相信我吧,信仰會減輕痛苦,指引方向,解除病痛。所有的人們,都來吧——就連孩子們也來,——我安慰你們,人們為你們獻出心靈——絕妙的心靈!——窮苦的人們,勞工們,我並不求助於禱告,只要有你們的信任,我就很幸福了。
——想想我吧。這一切使我對這個世界不再惋惜。我有幸不再忍受更多的苦難。我的生命不過是溫柔的瘋狂,這太遺憾了。
啊!能想出什麼鬼臉,統統做出來。
我們顯然已經脫離這個世界,不再有任何聲音。我的觸覺已經喪失。啊!我的城堡,我的薩克森瓷器,我的柳樹林。黃昏,清晨,日日夜夜……我已疲憊不堪!
我該為我的憤怒而擁有地獄,為我的驕傲而擁有地獄,——還有愛撫的地獄,地獄中的一場音樂會。
我累死了。這是墳墓,我走向蛆蟲,可怕之可怕!撒但,你這滑稽演員,你想用你的魅力將我瓦解。我抗議。我抗議!一刀叉,一滴火。
啊!追溯生命!再看一眼我們畸形的面孔。這毒藥,這被詛咒了上千次的吻!我之軟弱,世界之殘酷!我的上帝,發發慈悲,將我藏匿,我扛不住了!——我被隱藏,又沒被藏起。
那是火焰與受火刑者一起升騰……」
……
地獄般的黑暗,
暗得像沒有任何星球的夜晚,
在一貧如洗的天空下,烏雲密布,使夜晚變得格外黝暗;
這樣的黑暗從不曾用如此厚重的布幕把我的臉面遮住,
我也從不曾感受粗毛竟會如此刺人肌膚,
就像在那裡籠罩住我們的那片煙霧;
因此,我的眼睛儘管睜開,卻忍受不住;
於是,我那睿智而可信的護送人
便走近我的身邊,讓我靠住他的肱骨。
正如瞎子跟在他的引路人身後行路,
為的是不致迷途,也不致撞上什麼東西,
會把他傷害,或者也許會讓他一命嗚呼,我就是這樣
在這辛辣而混濁的空氣中邁步,
一邊聽到我的導師還在言語,
他說:「你要當心,不可與我分在兩處。」
我聽到一些人聲,每個聲音都像在
為慈悲與和平作祈禱,
祈求上帝的羔羊把他們的罪孽除掉
這些聲音的開頭一句總是「上帝的羔羊」:
所有聲音都唱著同一的詞句和同一的調門,
這就它們之間顯得十分和諧動聽。
我說:「老師,我聽到的那些
可都是幽靈?」他於是對我說:「你說中了,
他們正在解憤怒的結。」
——《神曲·煉獄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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