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月潼駐足聽了會,那老鬼卻是越說越扯,末了感嘆幾句——
「他要點化她,她偏不服管教,人間風月情濃尚有不得善終,這一個冷,一個狠,最終落了個兩敗俱傷。六界都聲討那魔女忘恩負義,野性難馴,卻難解聖尊心甘情願畫地為牢,野史縱胡編亂纂,可從中窺見的若不是深情……又能是什麼?」
樓月潼身形一頓,怔住了。
「神仙也好,凡人也罷,誰比誰高一等?天若有情……天亦老啊……」
樓月潼斂眸,忽而嗤的一聲:「胡言亂語!」
她漫步而過,忘川水沾濕了她的衣擺,抬眼卻見一排長得望不見盡頭的隊伍,有男有女,有白髮蒼蒼者,亦有黃口小兒,或是期待,或是恐懼,或是倦怠,或是釋然……人生百態,莫過如此。
前頭是一座橋,若說比其他橋奇特在什麼地方,卻是看不出來的。
橋邊上有個涼棚,站著個紅衣老嫗,手裡還端著一碗湯,抬頭便看了過來,「稀客啊!」
「你……認得我?」樓月潼不知何時顯露了身形,指了指自己,詫異的問。
孟婆呵呵笑了幾聲:「自打老婆子領了這裡的差事後,什麼樣的人物沒見過?什麼樣的恩怨情仇沒瞧過?仙凡之別,人妖殊途,神魔愛恨,真真是快麻木了。可卻是頭一回遇到被天道插手的。那是很久以前了,老婆子早已經不記得過了幾個千年,但那回鬧出的動靜卻實在是忘不了。如今有緣再見到姑娘,老婆子想冒昧問一句……你看清自己的心了嗎?」
樓月潼莫名其妙,蹙眉道:「我不曾來過鬼界,也不曾見過你,你是認錯人了!」
孟婆仍是笑著,搖了搖頭,指了指橋下排長隊的方向,「錯不了,錯不了。那一回老婆子坐在這裡,遠遠就望見了一道功德金光,直衝九霄,鬼魂們自發地讓開了一條道,走過來一個年輕人,看著清冷,長得卻俊極了,老婆子從沒見過這麼好看的鬼魂,連態度也禁不住和藹幾分。他一來就比劃了一個姑娘的樣貌,追問我有沒有見過,老婆子回了沒有,他眼見著就消沉下去了,而後一語不發,在這邊一等就是百年。老婆子不知他什麼來歷,也不敢去趕他走,直到百年後,他才等來了那個姑娘。」
樓月潼按著心口,心臟莫名揪了起來,情不自禁的問:「然後呢?」
「年輕人看見姑娘,露出百年來的第一個笑容,鬼界都被照亮了幾分,老婆子就見他衝過去跟那姑娘說話,可沒說幾句,他整個人都僵住了。」孟婆說到此處,眉頭也緊緊擰了起來,嘆道:「老婆子原以為他們生前必是一對情深義重的愛侶,卻不想那姑娘竟一臉詫異的說『我不認得你』,甚至她生前已有夫婿愛子,是壽終正寢的……那年輕人聽完當即如遭雷劈,失魂落魄的模樣老婆子看了也好生心疼。」
孟婆道:「後來那姑娘生前的夫婿也來了,年輕人卻拉著姑娘不放,非要論個明白。姑娘有口難辯,衝過來就奪了老婆子手上的湯一飲而盡,便要過那奈何橋,年輕人當即叫道『不准走』!那話音落下,竟是橫生一股強大的攻擊,生生劈斷了奈何橋,阻斷了忘川水啊!這下闖了大禍,閻君怒氣沖沖而來,結果見了那年輕人卻是大驚,口中只念著『管不了,管不了』便又走了。老婆子也嚇得不敢動彈,就在那時,鬼界大開,上方照下光柱籠住了年輕人,他先是掙扎,望見姑娘頭也不回的走了,便停下了,神色漸漸淡下來,被那光柱帶走了。他雙眼血紅,始終沒有哭的模樣,卻流下一滴淚來,落在了三生台上,千年後,台上的並蒂蓮便開花了。」
樓月潼竟耐著性子把這麼長的一個故事聽完了,她聽後長長的舒了口濁氣,像要一併吐出心中那隱隱的鈍痛感。
她道:「我又不是那姑娘,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孟婆看了看她,「別急,老婆子還沒說完。年輕人被帶走後,隔了幾日,又來了個姑娘,卻不是鬼魂,滿身的魔氣與戾氣,偏生的絕艷無匹,那就是你了,姑娘。你一來就逼著老婆子轉述當日情景,聽完了只笑,笑得太難看,也不知對著誰喃喃自語,說『真夠笨的啊,一騙就上當』,老婆子當時就猜到了一點,忍不住與你爭辯……」
「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孟婆回憶當初,鬱郁念了一遍,「你當時便回了老婆子這麼一句,那會鬼界上方隱有雷聲轟鳴,鬼魂們嚇得抱作一團,你卻大笑,有恃無恐『他命劫已應在我身上,你敢劈我嗎?』隨後頭也不回的走了。再後來,你們再也沒有來過,這裡斷裂的奈何橋和忘川卻恢復了原樣。」
孟婆一口一個「你」,說得細緻又肯定,樓月潼沉默了好一會,才發現自己亦無法否認。時至此刻,她終於想通了聖尊唯獨對她手下留情的原因,必是察覺到了他們之間有一段因果……那樣的謀算與不擇手段,的確是她能做出來的。
「魔君,最硬的鐵能被燒化,最冷的冰能被消融,唯獨你的心,想來是無解的。」孟婆悠悠長嘆,指了個方向,「這麼多年,老婆子終於把這些憋著的話說出來了,你且去吧。」
樓月潼一時茫然,一會兒想:「我來這是做什麼的?」一會兒又想:「前塵復又前塵,我與他之間,譬如參商,這才是無解的。」
兜兜轉轉,她終於踏進了閻王殿,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中央的程梓川,白衣長發,眉目淡然,天生的仙風道骨,氣韻卓然,成了鬼魂也是最顯眼的,在他身旁還有一個氣度威嚴的男子,觀其服飾姿態,顯然便是鬼界之主,閻君。
「程梓川!」她脫口叫道。
「潼兒?」程梓川立即轉向她,眉梢揚起,隨即卻是想到什麼,臉色微變,又看向閻君,閻君連連擺手,說:「她可不是魂魄離體,而是擅自開了通道追過來的。」
程梓川聞言忍不住一笑,走過去握住她的手。
樓月潼心道:「因為我來找你,你就高興了嗎?」
她垂了垂眼眸,抬眼也是一笑,說出口的話卻不是問候與關切,而是頗為殘忍地,連過渡都沒有就直接捅破了那一層窗戶紙,「三生台……便是斬緣台。」
程梓川定定的看著她,笑意漸去:「所以你是為斬緣台而來,而非為我而來?」
其實兩個差不多,硬要分開便是矯情,樓月潼點了點頭,目光並不閃躲:「兩者皆有。」
程梓川忽然伸手將她抱住,手臂漸漸收緊,下巴抵著她的額頭,樓月潼怔了怔,沒有反抗的依偎了過去,仿佛過了一生一世那麼久,久到兩人都似連在了一起,程梓川才用一種平淡至極的語氣道:「果然是小魔女。」
樓月潼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
程梓川道:「是啊。」
早就知道了,早就有準備了,所以一點都不傷心,一點都不難過,一點都沒有感覺……這話連自己都騙不了怎麼辦?
他的雙眼直視前方,黯淡得好似蒙上了一層陰影,樓月潼一點都沒察覺……他又看不見了,卻習以為常裝得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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