緘默了許久,還是林建業先開了口,「也沒有那麼急迫,醫生說我還有八個月到一年半的時間。」
林若卿咳嗽了一聲,裝作揉太陽穴,不經意的抹了下眼角,「要不我們再去亞美利加看一看?梅奧診所?據我所知梅奧的肝病科是全球最頂尖的.....」
林建業擺了擺手,「就是梅奧的肝病科主任馬庫斯·凱特勒教授下的診斷,另外還有浸信會醫院的王鼎坤教授,和軍總醫院的王磊教授.....都給我看過了。」
林若卿又沉默了須臾,默默深吸了一口氣,「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
林建業反問道:「早說晚說又有什麼關係?」
林若卿抬起右手揉了揉太陽穴,她閉了下眼睛,「我可以早點做準備,無論是精神上,還是商業上。」停頓了一下,她像是完全接受了這個現實,冷靜的說,「你這樣讓我很被動,很被動。我知道現在不該是說這些的時候,但這是我,是你,是華隆,不可迴避的現實。」
「你不是一直覺得,沒有我這個老頑固,華隆會更好嗎?」
「我從來沒有這樣說過。」
「你是這樣想的。」林建業笑了一下說,「知女莫若父。」
「雖然在經營理念上我們有衝突,但我從來不認為華隆沒有你會更好,他是你創辦的企業,從一個幾十人的團隊,發展到今天,你給這個企業注入了太多屬於你個人的東西,毫無疑問,勇於任事、堅持不懈,鍥而不捨的精神,到今天仍是華隆的文化基因。就算你淡出管理,你仍是華隆的精神領袖,華隆不能沒有你。」林若卿話鋒一轉,又補充道,「至少現在不能夠沒有你。」
林建業搖了搖頭,「你這話哄的了別人,哄不了我。不能沒有我,和沒有我會更好是兩個概念。」他嘆息了一聲,「確實,你是有資格有能力這樣想的,華隆在你手中,股價攀升到了歷史最高峰,那麼多人對我說,我後繼有人,華隆一定能成為一家偉大的企業.....」
林若卿也搖頭,淡淡的說道:「爸爸,任何偉大都是時代鑄就的,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是適逢其會而已。華隆應時代而興,也應時代墜入危機。我有自知之明,順風我是個不錯的掌舵者,沒有你確實會更好。但在風高浪急的逆風狀況下,我根基太淺,您才是華隆最重要的壓艙石。」
「我們兩父女別在這裡互相吹捧了。」林建業臉泛笑容,在熹微的陽光下,顯得很是慈祥,「以前別人總跟我說,林老闆,你這麼大的家業,沒有個兒子,實在太可惜了。我總不反駁,但我心裡是不以為然的,因為我知道我的女兒有多優秀,後來當你靠自己在亞美利加站穩腳跟,差點就成為『KBF』的合伙人,再後來你力排眾議,重塑華隆輝煌.....那時誰再跟我說,林老闆你就是少個兒子,我都會懟回去,世界上有幾個男人配跟我女兒比?我雖然從不說.....」他降低了音調,像是難以啟齒,「......但女兒,你一直都是我的驕傲。」
林若卿也不知道兩父女多久沒有在如此和諧的氣氛下,敞開心扉交流過了。自從她回國以後,他們總因為華隆的事情不斷地爭執。她認為父親頑固,嚴重的依賴路徑。父親認為她激進,不能理解中國的中庸之道和光同塵。她認為父親思想守舊,滿身都是舊時代掌權者的酸腐,骨子裡還是儒家的那套君臣父子。父親覺得她過於西化,過於理性,太相信制度和數據,忽視了人性,對中國是人情社會這一點的理解太膚淺......
總之,父女之間隔著一道無法逾越的鴻溝,這鴻溝是時代、教育和經歷造成的,無法彌合。
但在今天,在本該充滿悲傷的日子,這道鴻溝似乎被迫在眉睫的死亡給填平了。
父女兩推心置腹的聊了很多想法,才明白自己對對方都有誤解。
林若卿輕輕嘆息,「爸爸,如果以前我們也能這樣心平氣和的討論事情,也許我們不會產生那麼多矛盾和爭執......」
林建業猶疑了一下,低聲說:「現在也不是來不及。」
林若卿一時間沒有領會父親的意思,強笑了一下說道:「確實,什麼時候都還來得及.....」想到剛才父親正在看的《聖地生死書》,她便寬慰道,「無論是佛家典籍、還是《聖經》、《古蘭經》,都強調生命的終結不是終點,不是斷滅,而是另一種生命的重啟和延續。」
林建業雙眼閃動光芒,雙手撐著床,稍稍坐起來了一點,注視著林若卿,顫動著乾澀的嘴唇說:「你相信佛法嗎?」
林若卿以為父親是為了尋求安慰,便顧左右而言他的說道:「我喜歡歷史上那些宏偉的建築,無論是『聖彼得大教堂』、『仰光大金塔』、『敦煌莫高窟』、『伊勢神宮』,還是『布達拉宮』都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雖然我受到的教育和理性思維讓我無法相信宗教,但每次步入這些偉大的建築,我的內心總能獲得一種超越理性的平靜。我曾經思考過那是宗教賦予建築的意義,還是建築賦予宗教的意義,結論是兩者不可分割。我不知道神是否存在,但我確信,靈魂、意識、精神這些一定是存在的,至於在肉身消亡以後,靈魂將去往何處,也許宗教是答案,天堂或者地獄,也許科學是答案,計算機或者網絡......」
林懷恩也有些奇怪的看著外公,他實在不明白外公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提到佛法。
林建業似乎根本沒有聽女兒說了些什麼,抓住林若卿停頓的間隙,迫不及待的說道:「女兒,你也知道的,你媽媽一生信佛,不僅虔誠,還樂善好施,每年必去幾所靈驗的寺廟添香油錢。前些天,她特意請了白龍王來給我看了一看。」
林若卿略微皺了下眉頭說:「爸爸,我理解您現在的心情,但千萬不要相信這些神棍裝神弄鬼,他們就是為了騙錢。」
「不,白龍王是看在你母親是真心向佛才過來的,他不是為了錢,沒有提過一分錢的要求......」
「任何免費的東西,都是騙局。」林若卿說,「更何況還事關人命。」
林建業有些生氣,加重了語氣,「我沒有老糊塗,對方是不是在騙我,我看得很清楚.....」大概是過於激動的緣故,他劇烈的喘息,然後仰起了靠在靠背上的身體,垂著頭,撫著胸咳嗽。
「爸爸!」林若卿連忙站了起來,一隻手扶住父親的肩膀,一隻手輕輕拍著他的後背,「你沒事吧?」
林懷恩見母親和外公起了爭執,也插不上嘴,他跟著母親站了起來,也不知道說什麼好。
說實話,他也認為母親說的話是對的,世界上怎麼可能會有能續命的法術?
外公一定是上當受騙了。
總之,他還是不太能理解病急亂投醫的那種心態。更不懂人在求生的時候,什麼事情都能做的出來。
「我沒事.....」林建業擺了擺手,重新靠在了靠背上,「我沒事。雖然我的身體病了、老了,但我很清醒.....」
林若卿俯瞰著滿頭白髮的父親,回憶起她為了張齊和家裡鬧得不愉快,在生了林懷恩以後都拒絕回國,除了偶爾跟母親打個電話,她好幾年沒和父親說過一句話。直到有一年過農曆新年,張齊帶著懷恩回了國,只剩下她一個人在紐約加班,趕一個非常重要的案子。等到十一點的時候,她下樓,卻看到父親,站在公司門口的雨棚下,等了她五、六個小時。她清楚的記得當時下著大雨,紐約的天氣陰冷,父親手中提著她小時候最愛吃沈大成家的糕點,靠在牆邊,抽著煙,紋絲不動的看著大雨洗刷著霓虹中的高樓大廈。一如小時候,下大雨的天氣,父親總會開著車來學校親自接她放學。
她扶著父親的肩膀,神情變得恍惚,有些無法相信時光和病魔會把一個那麼堅強和硬朗的人摧殘成這個模樣。
林建業稍顯無力的說道:「白龍王是不是騙人,我找了人去調查過,你母親也去呂家詢問過。」
「呂家?」
「濠江呂家,呂鴻勝前些年病危,求了白龍王,白龍王找了個高僧幫呂鴻勝續了十年壽命.....」
林若卿不想再刺激父親,婉轉的說道:「聽上去就像是白龍王自抬身價的都市傳說。」
「你母親和呂鴻勝的二太太藍瓊纓關係還算不錯,她是親口承認了確有此事,還是呂濟雲去的白龍王那裡住了好幾天,白龍王才答應幫忙。」
林若卿心想這不就是典型的宗教的套路嘛?你跪拜祈福,應驗了就是神的回應,你得去還願。沒有應驗,就說明心不夠誠,就當無事發生。她不信父親不清楚,但人在這個時候,大概會拼命抓住任何能夠救命的東西,哪怕它不過是根稻草。
林建業看穿了林若卿的想法,平靜的說道:「我知道你不相信。說實話,我也不那麼相信,但事到如今,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不要說十年,哪怕只能續五年,你也知道的,對於華隆都至關重要。」他凝視著林若卿說,「我要是死了,文家人是不會相信你的,他們會第一時間拿走能拿走的一切。」
林若卿鳳眼微睜,有些憤怒的說:「他們已經拿走的夠多了,就算如此艱難,我們也優先兌付了他們七億美金債券,如果不是他們,華隆不會如此困窘。」
林建業先是看了林懷恩一眼,遲疑了一下,才嘆息著說:「對他們來說,就算他們拿走了華隆的一切都是應該的。想看看王建,被逼自殺,他的所有股份全部轉入了王家人海外的慈渡基金會,然後偌大的天穹股份頃刻間就土崩瓦解。對他們來說不管多大的公司都是斂財的工具,一旦工具失去了作用,那麼工具存在不存在,就無關緊要了。現在他們還沒有對華隆動手,一是上面有人盯得緊。二是我還活著,我和王建和徐天仰都不一樣,雖然大家都是坐在台前的傀儡,但王建自持身份,以為自己也是王家人,就是安全的,沒想到在權力和金錢面前,他什麼也不是。徐天仰比較聰明,不僅利用足球賺取了足夠多的名聲,還買了那麼多根本不值錢的地來做保護殼......」
林懷恩聽的似懂非懂。
林若卿卻一點就透,「原來如此,衡達拿那麼多二三線城市的地,既是賭博,又是不得不賭。賭贏了,房價繼續漲,衡達就還有用。賭輸了,房價跌,衡達沒用了,卻還有一堆麻煩,需要人活著去抗......」她看向了林建業,苦澀的說,「原來我們華隆也一樣?」
林建業點頭,輕嘆一聲,無奈的說:「這些事情我原本不想跟你說,更不該讓懷恩知曉,可......女兒,我能活到今天不容易,更不能這麼輕易的死去。」他轉過頭,看向林若卿,「他們知道我身體出了問題,香島這邊的股份,包括香島的總部大樓,已經被作為質押,換取了三百五十億的現金,被他們轉走了,現在整個華隆就是個空殼.....」
林若卿顫抖了兩下,向後退了一步,要不是扶住了沙發扶手,差點癱坐在椅子上。
林建業看了看林懷恩沉聲說:「我要是死了,你必須第一時間帶著懷恩走,遲了......你就走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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