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六章 大相國寺的碼頭
御醫慢條斯理的回答:「且慢,此病尚有陰陽;寒熱之分——具體到這孩子麼……此症狀當為胃陰不足呃逆,宜養陰和胃止呃,小史,記:木香x錢、砂仁x錢、白朮……」
趙興才聽了三個藥名,立刻怒火上來,他陰沉著臉,喝罵一聲:「滾出去!」
趙興闖進來時,御醫曾不滿的望了趙興一眼,似乎在責怪他打攪了自己的「安如泰山」,但看到家眷的一副跟趙興很熟的模樣,大家連素有的客套都沒有,御醫這才垂下眼帘,繼續慢條斯理的開方。沒想到他才說了幾個藥名,便被趙興劈頭蓋臉的大罵。
「何方狂徒……」御醫勃然大怒的站起身來,揮手一指趙興……但等到他站起身來才發現自己的身高與趙興相差太遠,而自己的小身板……御醫的聲調陡然弱了下來,他外強中乾的一甩衣袖,怒氣沖沖的衝出門外。
趙興沒攔他,緊跟而來的王夫人一溜小跑的追隨勸解。朝雲看到醫生走了,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這讓王夫人止步,她不知道該應付哪方。等到家中的蘇過帶著新婚妻子迎出門來,接過對御醫的接待工作,王夫人才又衝進屋裡安慰朝雲。
屋裡,蘇遁已經到了趙興懷裡。王夫人進去時,趙興正把他身體舉在胸前,耳朵貼在他的後背上傾聽蘇遁的心跳聲與肺音。見到趙興這番診斷模樣,王夫人停住腳步,趕緊安慰大哭的朝云:「沒事,離人在鄉間素有『神醫』之名,有離人在豈不強過那些庸醫?你看,孩子現在不是安靜了許多。」
朝雲止住了哭聲,有氣無力回答趙興的詢問:「昨天還好好的,今兒早晨起來就說肚子不舒服,正午時分,孩兒嗝氣不斷,下氣(屁)頻頻……這都快晚飯了,他還沒吃中飯,就覺得肚脹,剛才還開始拉稀……」
趙興重新把蘇遁抱進了懷裡,一邊掐著蘇遁的虎口,一邊解釋他剛才驅趕御醫的行為:「其實,嗝氣頻頻與陰陽五行八卦全無關係……算了,我跟你們解釋不清,最近給遁兒喝茶了嗎?」
「茶性屬涼,現在是冬季」,朝雲怯怯的回答。
茶性屬涼還是狗屁話。這依然是陰陽理論中的一個,因為綠茶是綠色,所以綠茶就是涼的;紅茶是深褐色,所以它是屬火的……至於綠茶放久了變褐色怎麼解釋——是因為沾染了人間煙火。
但實際上,茶的性能由茶葉鹼決定而不由陰陽理論決定,它們通通是鹼性。
趙興過去恰好經歷過「嗝氣頻頻」的日子,知道這病其根本原因有二:一是由胃液里胃酸嚴重不足引起的——一般來說,胃液缺失越嚴重,打呃越嚴重,這也是為什麼人總是在飯後才引起打呃的原因;二是由於水土不服,導致腸胃細菌群落紊亂,發酵氣體過多引起。
前者的治療方法也很簡單,一杯冰鎮可口可樂而已。因為可樂是接近於胃液而又稍弱於胃酸的弱酸,可作為胃液中鹽酸的代替品或稍稍稀釋胃液,對抑制打呃立竿見影。
至於後者嘛——濃濃的茶葉可以抑制因水土不服引起的細菌紊亂,但一旦病症發作,單純用濃茶已經不行了,治療方法是:一片多酶片,或者一杯酸奶……
無論前者後者,它都與陰陽五行無關、與吃飯時說話無關、與「火氣」無關,所以那位御醫說的全不對,而蘇遁在原本歷史中遺憾的死亡,就是這幫「名醫」的殺人傑作。
但趙興怎麼在宋代買到可口可樂,還要冰鎮的?至於多酶片,那更是妄想。酸奶?老大,這可是冬季,在冬季的汴梁,能找到產奶的母牛嗎?
思考片刻,趙興眼前突然一亮,他想到了——奶酪,奶酪也就是乳酸菌的固體塊。
「來人,快去我的房子裡……不,遁兒帶的隨身零食箱裡有『酸奶疙瘩』,把那些奶疙瘩拿出來,再來點蘇打水,有沒有蘇打水……沒有,那就淡醋,加了果汁的淡醋……」
趙興一番忙碌,蘇遁喝下了他準備的飲料、零食,立馬不打嗝。雖然精神仍然不好,但開始有了氣力。這等於間接證明了「嗝氣頻頻」,果然與五行八卦無關。
不提蘇軾回頭怎麼在客廳向那位御醫賠禮,晚飯時,趙興抱著剛剛安靜的蘇遁向蘇東坡要求:「老師,遁兒在杭州生活了三年,這才離開熟悉的床,恐怕有點不習慣……我搬到新宅後,不如讓遁兒跟我一起走,等到他熟悉了汴梁,再來府上……」
剛才蘇遁生病時,程阿珠表現的關切,趙興表現的緊張,蘇軾都看在眼裡,他很滿意趙興那種視遁兒如家人的態度,考慮了片刻,他點點頭:「如此,就讓朝雲隨你一起去,等她母子熟悉了,再接他一塊回來。」
蘇軾回答趙興的話時,依舊顯得有點憂心忡忡,心不在焉,似乎還在為軍器監案煩惱。趙興商量完蘇遁的事情,他慢慢的坐在蘇軾旁邊,看著蘇軾心煩意亂的翻動著桌上的文檔。而高炎師高俅則替他整理著文檔。
房間裡沉寂了片刻,蘇軾嘆了口氣:「為師將在五日後入宮院……」
趙興接口回答:「那座小院子我已經看了,家具齊全,反正我也不打算在京城常住,所以簡陋點也不怕,明日我就搬過去。」
蘇軾又沉默了片刻,才開口:「為師打算就『新法』寫幾個調整,你看……」
趙興突兀的插入:「不如歸去!」
蘇軾聽了一愣,被趙興看穿了心事,他沒有掩飾,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朝堂上……」
蘇軾想說的是朝堂上「鬥爭」氣氛越來越濃,新黨舊黨為了各自的主張——不,他們不是為了各自的主張而鬥爭,純粹是為了顯示自己的黨派立場而鬥爭。
王安石在變法的時候,有人對新法的許多主張提出質疑,皇帝也為某些質疑而疑惑,他詢問王安石如何處理,王安石根本沒打算依據反對意見,對自己的變法主張進行拾遺補缺,他直接詢問皇上:「把他們的名單告訴我。」
於是,大迫害開始了。
王安石在這裡引進的是一種新的政治哲學:鬥爭哲學。中華傳統文化的特點是包容和中庸,宋朝是君子政治,王安石提倡的鬥爭哲學對中國傳統文化有相當大的排它性。如果說「崖山之後」是中華文明衰落的開始,那麼,自「安石之後」,中華文明的政治傳統基本上已經斷裂。
身為中國鬥爭學派的鼻祖,自王安石之後,政壇交鋒不再是為了利國利民,而是為了鬥爭,為了在鬥爭中獲得唯一奴隸主——皇帝的更大寵愛,以此攫取更大的權利。
爭寵,才是鬥爭的終極目標!
趙興不由想到一則宋代笑話。傳說:杭州有一個地方的鄉村教師給學童們講《論語》,把其中的「鬱郁乎文哉」念成了「都都平丈我」,這些小學生便牢記心上認為這是正確的。等到一個老學者前去糾正謬誤,告訴學生們應該念「鬱郁乎文哉」時,反倒把學生嚇跑了。
「都都平丈我」——宋人笑他而不知道它的含義,趙興這個現代人有資格笑嗎?
在鬥爭哲學中長大的一代政客,已經完全陷入了報復與反報復的興趣中,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告訴他們人與人之間不該鬥爭,應該有事說事,討論、妥協、達成共識……他們會怎樣?
他們的世界觀崩潰了!
他們會懷疑你在詐騙他們放下武器——而事實往往是這樣。
軍器監案的爆發是個導火索,這意味著新黨人員的報復開始了,剛開始還能就事論事,後來則是為了反對而反對。而處身在黨派爭鬥的蘇軾里外不是人,因為他雖是被新黨迫害的人員,但他並不贊成全盤否定新黨的變法,而是要求對其中一些變法方案進行甄別對待。
這讓他像一個蝙蝠一樣,無論在鳥類獸類裡頭,都不受歡迎。
剛剛平息的「藩錢案」只是個引子,蘇軾已經感覺到兩黨鬥爭的大火越燒越旺,他感覺到針對他的潛流洶湧,所以他才如此憂鬱。
蘇軾應該感到慶幸,他幸虧生在宋代,所以還能活著,否則,即使晚生800年,作為實用主義者,全然不顧路線道路的正確與否——那麼,他依然擺脫不了受迫害的命運。那時他能活著喘氣都是一種奢侈——在這點上,趙興身在局中,恨自己無力幫他。
幸而,幸虧這是宋代,不殺士大夫。所以蘇軾的命運還有轉機,只要蘇軾肯退下來,做一個田舍翁詩酒娛己,自然可以幸福餘生。
但可能嗎?趙興深知這一點。
宋代的知識階層還保留著一種傻傻的、純樸的使命感,哪怕到了大宋滅亡的前夕,他們依然純真的認為,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在挽救這個朝代。
正是這種使命感使趙興迷醉。然而,他卻有點絕望的發現,有可能,在「都都平丈我」的教育下,他們的一切努力都是加速這節列車向深淵奔去的速度。
沉默良久,趙興終是徒勞地努力說:「不如歸去!」
蘇軾沒有回答,他的使命感不允許他這麼做。這就是宋代知識分子的無奈!
趙興深知這點。
……
第二天,趙興開始搬家。陳公川姊弟自然跟隨。秦觀本來還想繼續在蘇軾家中寄寓下去,但趙興強拉著他離開。
除了秦觀之外,因為租的院落大,陳慥父子也乾脆不住客棧,搬到了趙興的新院子。
等到了第五天,蘇軾進入貢院,朝廷上開始進入科舉的封閉出題階段。京師里的氣氛陡然凝重起來,天氣也似乎被這種凝重氣氛所感染,一連幾天都陰沉沉的。
這一天,和樂樓專門張燈結彩,用盛大宣傳攻勢吸引東京汴梁城的眼睛,碼頭上,著名的歌唱班齊雲社,律聲社精英盡出,在相國寺的碼頭上展開了宋代的「路演」,娉婷秀媚,桃臉櫻唇,玉指纖纖,秋波滴溜,歌喉婉轉,道得字真韻正,令人側耳聽之不厭,倒讓寒氣逼人的東京汴梁城有了點鮮活的氣息。
趙興帶著陳公川遠遠的站在相國寺的附近的一座茶樓上,眺望著運河碼頭邊、在寒冷的天氣下,那些做勁歌熱舞的宋代街舞女郎,陳公川則舉著單筒望遠鏡,不停的由遠至近觀察著相國寺運河碼頭的繁忙,嘴裡嘖嘖稱讚。
東京汴梁城是一個有著一百萬人口的大城,在這個時代,放眼全世界也沒有幾座相類似人口規模的城市。而相國寺正集中展示了這座城市的活力。這位越南人、福建移民後裔第一次來到亞洲文明中心,看的如痴如醉、如夢如幻。
附近每一街巷口處,都圍聚著一群群形形色色的人,他們中間有木竹匠人、雜作挑夫、磚瓦泥工、道士僧者。這些「人力」們,一個個伸頸佇立,只盼著來人呼喚。更準確一點說是低級市民們,在等待著高級市民的僱傭。
這些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力,之所以來這座城市出賣其勞力,就是因為在這座大城市裡,集中著一大批百萬巨賈、封疆大吏、權威勢要、衙門官署……這就需要一個龐大的人力市場為他們服務。
屋裡點著幾個火盆,董小亮坐在椅子上不停的擦熱汗,他急不可耐的眺望著地平線的深處。另一邊,陳慥與他的兒子陳不群低聲交談著,對碼頭上的喧鬧毫無興趣。
除了這些人之外,還有幾名「牙人」,立在一旁,等待吩咐。
宋代的「牙人」就是現代的職業介紹者。趙興看看時間還早,招手喚過幾名牙人:「我的脾氣董小員外都知道,我在這裡確認一遍:首先,我出的工錢是常人的兩倍,甚至三倍。但我只選擇老實肯乾的人——我房子裡頭有女眷,不希望院中走動頻繁,所以希望僕人守禮。
此外,我不喜歡家裡的事情被外人知道,所以,『嘴嚴』也是必須的……我需要三十個人,工錢兩倍,年節格外加賞,你們三個牙人,每人給我介紹十個人,誰介紹的人被我留用時間做長,我格外加賞……」
趙興新租的房子院落較大,單靠四五名學生根本忙不過來,所以他需要雇幾名僕人。但趙興不希望雇用一些不知根底的「搗子」,便通過董小亮介紹,找來了幾名「牙人」僱傭僕婦。
董小亮的介紹叫「鋪保」,意味著那些僕人都是在東京汴梁城有房產者,或者家庭成員中存在工作者,有恆產者有恆心,這樣的人用起來放心。
趙興忙著挑選僕婦,董小亮在旁頻頻張望著河道,頻頻擦著汗問:「船會不會晚啊?那些歌舞的小娘都跳了小半個時辰了。瞧她們,都跳不動了!」
董小亮話音剛落,撲天雕李應匆匆跑上了樓來,一路嚷著:「來了來了,船已經進渠了。」
董小亮立刻奔到窗前,推開窗子沖外面做了個手勢,趙興一揮手,他的幾名學生立刻跑下樓去,而三個牙人也一溜小跑著跑到馬路邊,將早已準備好的三根長樹幹抬來。
趙興的學生很麻利的將三根樹幹捆成一組,樹幹立起來,就成了一個三角支架,支架的上頭懸掛起一個滑輪,一根繩索被繞到滑輪上。
鑼鼓喧鬧起來,大相國寺的碼頭上,宋代美女舞成一團,吸引無數路過的人駐足旁觀,遠處,幾艘快舟慢慢的駛進渠來,碼頭上的歌聲陡然高了起來,歌聲中,船緩緩接近小橋,船上的人員正在放倒桅杆,準備穿越橋洞……
眼前的情景仿佛是《清明上河圖》情景的再現,橋上,達官貴人手持扇子招搖過市,官帽上兩個長長的護耳像驢耳朵一樣支愣著;騎驢的、挑擔的、趕路的,他們帶的帽子有仙桃巾、幅巾、團巾、道巾、披巾、唐巾等,花團錦簇,令人目不暇給。每人都在忙碌著為生活奔波,唯獨這一刻,他們少少歇息。
橋兩邊是鱗次櫛比的宋代木樓,熙熙攘攘的人群翹首企盼,兩班歌舞伎樂彩旗招展的立在岸邊,屏息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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