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八章】
沈茴坐在昭月宮的軟榻上。一窩蟻 m.yiwoyi.com她垂著眼睛,眉眼間噙著絲憂慮。她今日剛到京城,還沒來得及歸家,直接被陛下的人接進了宮中。
這著實是不合規矩了。
她在心裡埋怨著陛下這舉動。她又忍不住去想今上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如今皇帝的傳聞著實不少,大多都是說新帝如何冷漠無情,又如何手段狠厲。沈茴思緒雜亂地呆坐著許久。
順歲帶著宮婢進來。
「娘娘,邊關有急報,陛下正召見幾位大臣議事,要晚些才能過來。」順歲畢恭畢敬地解釋後,又準備了膳食湯飲,沈茴搖頭稱不餓,順歲便讓宮婢擺上些點心糖果。他說:「這兩個宮婢就在外面候著,娘娘有什麼吩咐隨時召喚。」
有什麼吩咐隨時召喚?她想回家成嗎?沈茴知道不成。她和和氣氣地應了,待宮人退下去,她臉上的淺笑才淡下去。
沈茴一個人在昭月宮等了很久。本就舟車勞頓,身上帶著疲。晚霞燒滿天的時候,她沉重的眼皮慢慢合上,眼睫緩垂有些懶倦地歪躺在軟榻上。
她胡亂猜著陛下是個怎麼樣的人。事到如今,陛下是她以後的夫,她難免在心裡懷著一絲美好盼望。這一絲盼望,很快溜走,她忽地再次想起懷光哥哥。
上一次見到懷光哥哥已經是四年又一百一十三天前了。
懷光哥哥來見她的前一日,二嫂嫂被診出有孕,二哥哥笑得特別開心。
那天,她忽然想到懷光哥哥比二哥哥年長几歲。她頭一次打斷懷光哥哥給她講故事,亮著眼睛望著他小心翼翼地問:「哥哥,你有沒有娶妻成家呀?」
懷光哥哥抬抬眼,用她看不懂的目光望著她,說:「她還沒長大。」
彼時她懵懵懂懂,卻沒想到那是最後一次見懷光哥哥。
現在她懂了,卻好像有點遲。
沈茴在軟榻上翻了個身,心情低落下來。既已接了封后的聖旨,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見到懷光哥哥。她要嫁人了,不能再見懷光哥哥的。她慢慢咬唇,合起的眼角洇出幾許酸澀來。
衛珖趕來時,沈茴蜷縮在軟榻上睡著了。
他的臉色瞬間冷下來。
順歲大驚,擔心被降罪,趕忙跪下。
衛珖擺擺手,讓順歲退下。他朝沈茴走過去,凝望了她一會兒,悄聲上了榻,在沈茴的身邊躺下。沈茴面朝里側背對著他,他的視線里是她烏黑的軟發,有淡淡的橘子香。
衛珖湊過去,小心翼翼地嗅了嗅。
到底心事重重,又不是自己家中,縱使沈茴身上疲憊,也沒有睡沉。天色黑下來時,她睜開眼睛,呆怔了瞬息,很快清醒過來。緊接著,她感覺到了身後的氣息。
沈茴一醒過來時,衛珖便知曉。幾乎是她醒來的下一刻,衛珖將手搭在她的腰上。
沈茴嚇了一跳,身子跟著一僵。她慌張地坐起來,蒼白著小臉回過頭。太過慌張,讓她不小心踢到榻尾小几,上面的瓷雕擺件跌下軟榻,又落在地上,清脆一聲響,碎了。
在瓷雕清脆的碎裂聲中,沈茴望著合眼躺在軟榻外側的衛珖,整個人僵在那裡。
守在外面的順歲聞聲趕忙進來,手腳麻利地將碎物收拾好,再垂首快步退下去。
關門聲將沈茴從呆怔里拉回來。她眨了下眼睛,望向合上的殿門,再收回目光,望著身邊的陛下。
沈茴抿抿唇。
衛珖睜開眼睛望向她。
「本不該直接將你接進宮中,可實在是想早一些見到你。別擔心,沒人知曉你進了宮。晚些時候會悄悄送你回沈家,你只當今日不曾入宮。」
沈茴偷偷抬起眼睛望了衛珖一眼,又飛快收回目光,乖乖地點了點頭。
衛珖下令擺膳。他起身,走到窗下的黃梨木長桌,上面擺著十二盒不同口味的糖。他隨意地拿了一顆梅子糖放入口中。他背對著沈茴,視線落在糖盒上,問:「要什麼糖?」
「奶糖。」沈茴說完立刻咬了咬舌尖。
好像小孩子才喜歡吃奶糖。她眉心飛快蹙了一下,立刻改口:「橘子糖。」
衛珖將糖遞給她,她垂著眼睛接過來,將白色的糖塊放進口中,奶香四溢。
順歲帶著宮婢進來,將晚膳一件件擺在圓桌上。
明明幾年不見的懷光哥哥就在身邊,可是沈茴莫名不敢看他,她垂著眼睛,嘗著口中的奶糖,聽著宮人細微的腳步聲。
宮人將晚膳擺好,便都退了下去。沈茴安靜地坐在圓桌旁,眼角的餘光瞟見衛珖先抿了口涼茶,她才默默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吃眼前的東西。
她不是個不懂禮節規矩的姑娘,何況接了聖旨之後也學過宮中禮節。可見了衛珖之後,她沒有拜見帝王,甚至連個彎膝淑女禮都不曾行。
她不想。
衛珖瞥她一眼,收回目光,慢條斯理地剝開一隻螃蟹,將蟹肉一一剔下,送到她面前。
沈茴覺得自己忽然變得好笨,連聲謝謝都說不出口
她默默將蟹肉吃了,又喝了一小口甜湯,才終於抬起眼睛望向對面的人。她鼓足勇氣般,說:「我想吃桂花糕。」
——桂花糕放在裴徊光面前,離她有一點遠。
衛珖夾起兩片薄薄的桂花糕放在高足小碟上,遞向沈茴。沈茴伸手去接,食指指尖不小心碰到衛珖的手,她手指頭縮了縮,勉強將桂花糕接過來,安安穩穩地放在桌面。
衛珖少食,不多時便放下筷子。沈茴吃得也不多,可她吃得慢些。因沈茴睡了一陣,兩個人用晚膳的時候已是比較晚。用過晚膳,衛珖便吩咐順歲安排人送沈茴回家。
沈茴剛轉身要往外走,衛珖叫住了她。她轉身,立在原地望著衛珖拿了件他的月白色披風朝她走來。
隨著他一步步走近,沈茴忽然聽見了自己的心跳。
她剛想伸手接過來,衛珖已將披風展開,披在她的身上。他垂著眼,修長玉白的指仔細給她系披風領口的系帶。他離得那樣近,沈茴聞到一點點海棠的淺香。
衛珖慢悠悠開口:「讓你年後出發,竟拖到五月,這一路上居然走了四個多月。」
沈茴心虛地不吭聲。
衛珖拽了拽系帶,讓她領口的蝴蝶結規規整整。然後他鬆了手,望著沈茴的眼睛,道:「倒也來得及。」
「來得及什麼?」沈茴問。
「婚期定在這個月二十二。」衛珖道。
九月二十二,是他們兩個人的生辰。
沈茴有點不自然地移開目光,她好想可以憑空出現一面鏡子,可以看見自己這一刻的臉頰有沒有泛紅。
衛珖低笑了一聲。他俯下身來,湊到沈茴的耳邊,低聲問:「嘖,忘了問阿茴願不願意嫁給哥哥?」
「我、我得我得回家了」沈茴聲音低低的。
沈茴稀里糊塗地接過懷光哥哥遞過來的袖爐,溫暖從手心一直傳到心窩,她聽見懷光哥哥叮囑:「京都不比江南,多穿一些。」
沈茴胡亂點頭。
她坐上軟轎,軟轎行了許久後,她將攥了一路的袖爐放在膝上,雙手捂住自己的臉。手心下,眼眸彎了又彎唇角翹了又翹。
好像做夢一樣。
·
九月二十二。
立後大典隆重又複雜,沈茴提前準備了好久,自然一丁點的差錯都沒有。大典結束,她終於回到了昭月宮,厚重的鳳袍鳳冠脫下來,沐浴之後換上寬鬆的常服。
沈茴的耳邊都是宮婢的歡笑和吉利話。就連向來性子沉穩的沉月,也和拾星一樣在她耳邊嘰嘰喳喳地說著好些吉祥話
沈茴在心裡悄悄勸自己一定要穩住,不能讓大家看笑話,可是她心裡溢滿了歡喜,藏也藏不住。
直到見到懷光哥哥,沈茴心裡怒放般的歡喜逐漸被緊張替代。她像模像樣地迎上去,聞到他身上有酒的味道。宮婢們還在寢殿裡,兩個人沒說兩句話,衛珖便去沐浴。
等他的時候,沈茴心裡的緊張越來越多。她拘謹地坐在床榻上,腦海中亂糟糟的。
衛珖沐浴之後,吃了一粒避子丹。
他與沈茴都不是喜歡小孩子的人。更何況他的阿茴那樣嬌氣怕疼,他哪裡捨得她承受生育的疼痛。
至於帝位,隨便吧。他無所謂下個皇帝是誰來當。天下這麼大,總有合適的人選。更何況,他自己都沒打算一直當下去。
衛珖回到寢殿,宮婢垂首低垂悄聲恭敬退下去。
沈茴坐在大紅喜床上,望著衛珖一步步朝她走過來。她咬了下唇,拼命告訴自己不許緊張。她悄悄舒出一口氣,將注意力轉移。然後,她的目光凝在衛珖身上。
因是大婚,衛珖穿了一身紅衣。
衛珖站在沈茴面前,望著她泛紅的臉頰,笑了笑,先開口:「人長大了話變少了,阿茴就沒什麼想說的?」
沈茴便將此刻心裡話說了出來——「以前哥哥總是穿白衣,原來穿紅衣這樣好看。」
衛珖微怔,有些意外地望了她一眼。
沈茴還以為自己說錯話了,悄悄將目光移開。可她說的是真心話——他一身紅衣的樣子好耀目,忽然在她心裡燎灼了一下。
她很快就不能胡思亂想了,因為繡著龍鳳呈祥的正紅床幔落了下來。燭光隔著床幔照進來,視線里也是大喜的紅色。
當衛珖握住沈茴的手時,沈茴的心跳忽地開始跳得好快。她咬唇,在心裡狠狠地罵自己——沈茴啊沈茴你能不能有點出息,才只是牽牽手而已,你臉紅心跳緊張什麼呀!不可以這樣笨!
她抬起眼睛望過去,紅色的視線里,她看見衛珖垂著眼視線落在她的手上。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了。
沈茴一瞬間回憶了很多小時候的事情。她三歲的時候,正被病痛折磨的某一日懷光哥哥神明般忽然出現。從那之後,懷光哥哥時不時會出現,每次都給她帶裹著糖的藥,還會給她講故事。再後來,她慢慢長大,他來的次數越來越少。現在她才明白這些年他是多忙
衛珖將輕吻落在沈茴的指背,她所有的思緒頓時收回。她的指尖兒不受控制地顫了一下,衛珖感覺到了,抬起眼睛望過來。
沈茴懊惱地覺得自己表現得實在是太差了,分明她提前照著小冊子學過的!不可以這樣笨拙了!她鼓起勇氣湊過去,輕啄一下他的唇角。
即使沒有鏡子,沈茴也曉得自己的臉必然紅透。她心想帳內暖紅,許是能遮她泛紅的臉。她又怕藏不住,只好低著頭,慢慢往前挪,將臉埋在他的懷裡。
衛珖摸摸她的頭,解衣握足搭在肩上欺身而入。知沈茴是初次,他稍微克制了一下,可還是將她弄疼了。她紅著眼睛斷斷續續地一會兒喊他哥哥一會兒又喚懷光哥哥,嗚咽間吐出一個疼字。
他便停了。
他將沈茴擁在懷裡,安慰地一遍遍輕撫她微顫的脊背。他溫聲低語:「上次給你講的故事還沒講完。」
沈茴哽咽著點頭,稀里糊塗地說:「哥哥講到狐妖走了,和尚日日在樹下枯等」
「狐妖走了之後和尚日日誦經,可經文裡是她的名字,佛陀的笑容里也是她的面孔。」衛珖喉間微滾,他還在她的身體裡,他不得不瘋狂克制一下,才能用溫柔平和的語氣給她講故事,「他想去找狐妖,卻不知她在何處。有一日暴雪,他立在樹下忽然明白他僧衣在身的等待並不虔誠。既已背佛,不能叛她。他還俗後在他與狐妖初遇的地方支了間茶水攤,等她歸。」
沈茴從小到大聽衛珖講了許多個故事,她總是認真地聽。可是這一回,她不可能不走神。
她不想聽故事了。她拉住衛珖的手,在他懷裡小聲地說:「我、我緩過來了應該可以了」
他靠過去親吻她的眼睛。他在她的身體裡,近得再也不能再近的距離。
完整的他。
後來,有一次衛珖無意間聽見沈茴小聲嘟囔的一句「真醜」。他起先沒明白她說的是什麼丑,許久許久之後,他才反應明白。
——因為她再也沒有攥著他睡著。
原來她是真的那麼喜歡小白軟。
衛珖認真思考了一下要不要再動動刀子割成她喜歡的模樣,最後被沈茴阻止了。
「也挺好的。也沒那麼丑。真的。是你聽錯了,我上次說的不是『真醜』,是『真好』。」沈茴乖乖地眨眨眼,像個誠實的乖孩子。
衛珖總覺得她這話說得勉勉強強。
還好,兩個人床笫之間的玩法向來多。她有時候喜歡小玩具,他便用玩具陪她玩。
她歡喜便好。
轉眼入了冬,瑞雪裹著京都。一場雪接著一場雪地降落,不過雖然雪多,今年的冬天卻比往年要暖一些。在一場又一場的雪後,迎來了新歲。
難得一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沈茴穿著毛茸茸的紅色斗篷,騎著踩雪沿著紅色的宮牆小跑著。
沈鳴玉在她身邊,騎著另外一匹黑色的馬。
踩雪很溫柔,沈鳴玉的黑馬卻是個烈性子。這兩匹馬,是沈霆給她們兩個置辦的。
衛珖站在逢霄亭,遙遙望著紅牆雪白下的沈茴。望見她巧笑嫣然的眉眼,他的眉宇間之間便也染上幾許不可能給予旁人的溫柔。
她可以吹風可以騎馬,可以做許多以前不能做的事情。她再也不需要用那種羨慕的目光望著沈鳴玉。
她不可以羨慕別人,別人有的她也要有,別人可以做的事情她也可以。她羨慕別人,會讓他心疼。
沈茴回頭與沈鳴玉說話的時候,望見了高處的衛珖,她立刻彎起眼睛沖他笑起來。
沈鳴玉好奇地看了一眼,立刻笑著打趣:「小姑姑,他們都說你和皇帝姑父的感情特別好!」
那是自然。沈茴垂下眼睛,長長的眼睫藏起眼裡歡喜的笑。
·
按照慣例,宮中會在新歲擺年宴招待朝臣。可是今年衛珖將年宴取消,讓朝臣陪自己家人守歲。
他陪沈茴回了沈家。
衛渡半年前去了。去時很平和,嘴角甚至掛著絲笑。這樣平和地去了,總比上回被衛珖活活氣死要好多了。
頭些年,他為了不讓沈茴憂慮,故意找人扮了土匪,演了出戲,從而和沈霆結交,再被沈霆邀至沈家,介紹給沈元宏。
那時候,沈元宏便很欣賞他,每每讓沈霄效仿他。
只不過後來他越來越忙,四年多沒見沈茴,自然也沒怎麼與沈家人接觸。此時他換了帝王身份,沈家人對他有敬重有欣賞有喜愛。
一大家子老老小小圍在一起吃年夜飯。沈元宏開懷大笑,望過來的目光里是讚賞。
衛珖側首,望向身側的沈茴。她彎著眼睛在笑,再也不用夾在他與她家人之間失落悵然。
她就該這樣。
若這是一場夢,他所求的不過是她的萬事順遂眉眼永遠含笑。
不僅年夜飯這天衛珖陪沈茴回了沈家,緊接著而來的正月十五元宵節,衛珖也陪沈茴回了沈家。一大家子的人和和美美地用了晚膳,衛珖與沈茴沒帶宮人,只兩個人去熱鬧的街市走一走。
一片燈火通明,歡笑聲不斷。人潮擁擠,衛珖握緊沈茴的手。穿過人群,兩個人站在高處,望著下方熱熱鬧鬧的人群。
「你看那邊的孔明燈!」沈茴指過去。
巨大的孔明燈孤零零的擺在那裡,歡笑的人群經過,偶爾會有人停下,將心愿寫在孔明燈上,更多人忙著與身邊說笑談或急著去前面買花燈猜燈謎吃湯圓,並不許願。
日子苦時,人們往往更願意向各路神佛許願。日子好過了,人們忙著生活就把許願這樣的事情給忘記了。
衛珖解下月白的棉氅,裹在沈茴的身上。
棉氅之下,他緋衣玉帶。
沈茴彎著眼睛笑:「小時候總聽說齊帝暴戾,百姓跟著提心弔膽過日子。現在好啦,大家的日子都會越來越好的!」
她轉過臉來含笑望向衛珖。她覺得懷光哥哥好了不起,才能以一人之力,滅齊復國。
可,復國從來都不是衛珖的執念。
這天下是喜樂安康還是水深火熱,他都不甚在意。
但是海晏河清的繁京盛世是她心之所向。
他不忍心她再一次走上那條艱辛的路。她本就病弱,縱使他研出再好的藥,她那般夙興夜寐殫精竭慮每日只睡兩個時辰,是不可能長命百歲的。她離世的前一日晚上,還在與臣子商議著通商之事。
那麼,我來替你做。
衛珖還記得有一年的元宵節,沈茴穿著太后的宮裝,提著宮燈站在檐下溫柔望著他。她說:「徊光,自從知道你是衛珖,我原本的盛世夢便不再僅僅是為了天下太平,也是為了你。」
「懷光哥哥,我們去那邊看煙花啦!」沈茴拉著衛珖的手,歡喜地往前走。
衛珖凝望著沈茴,反握住她的手,牢牢握在掌中。
沈茴發現了懷光哥哥一直望著她,她沖他指了指天上的煙火,笑著說:「你看呀!多好看呀!」
衛珖順著沈茴指的方向抬眼。
絢麗的煙火不停升起綻放,整個黑夜被照耀得絢麗多姿。兩個人手牽著手,在不熄的絢麗煙火下一直走,一直走。
若這是一場夢,衛珖多希望永遠都不醒來。
這大夢一場,不是他的圓滿,而是她的圓滿。若說有執念,他唯一的執念,只有沈茴。
他對她有愧。因他不能給她的東西太多太多。
盼她好,一切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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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徊光在漆黑陰暗的棺木中睜開眼。他偏過頭,凝望著身側的沈茴。每每修煉梵元鬼錄,他的周身都縈著一團黑壓壓的死氣。而此時,黑氣不見,反倒是一層縹緲的白霧圍著他。
他說他是這樣作惡多端的人,他不信神明會憐憫他給予他重生機會。
是的,沒有哪個神明敢憐憫他給他這樣的機會。
因為他自己就是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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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霄之上,神宮巍峨。
兩個小神婢一邊踮著腳尖收拾著書閣里的書籍,一邊閒聊。兩個小神婢眉頭緊鎖,滿面憂愁。
只因如今六界動盪。尤其是妖界與魔界縷縷挑戰神界權威。
「魔尊和妖主兵分兩路,一個攻忘瀾川,一個攻九淵。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哼,不就是趁著神主閉關?等神主出關,必定蕩平妖魔兩界!」
「神主什麼時候能出關啊?這已經一千年了。聽說神主這次是渡惡劫,若渡不過去,就不能出來」
沉寂一千年的滄神宮忽然有了異響。
白色的雲霧忽然翻卷,逐漸由慢變快,乃至仿若逃竄,最後戰慄著卑微匍匐。
裴徊光睜開眼,漆眸沉靜。
十世的親朋與仇敵的面孔過眼雲煙般在眼前浮現。終於結束了這場歷劫,他心情頗好。於是他揮了揮手,給予這十世中無辜枉死的人一個善終的來世。
下一刻,忘瀾川和九淵的情景浮現。
他瞥著幻鏡中兩個地方的騷亂,望著妖界和魔界的人的目光,仿若居高臨下看螻蟻般。
滄神宮宮門緩緩打開,神威徐徐傳開,神界震。
裴徊光站起身,他整個人一半陷在神聖的白光中,一半陷在殷紅的血霧裡。他緩步往前走。白與紅兩種力量被他慢慢收起。
他念一句梵元神錄,各分一縷神念,朝著忘瀾川和九淵而去。
前一刻還囂張至極的妖界與魔界,驚恐地看見從九霄降臨的神主。神主抬手,輕易剝魂剃魄。
「神主出關了!」驚呼的妖主聲音在發顫。
跪拜求饒與撤退。
至終,他們甚至不知曉來的只是神主隨意揮揮手的一縷神念。
裴徊光走出滄神宮,接受神界喜悅地恭迎跪拜。他面無表情地轉過身,望著身後的滄神宮。
他身上有一半邪魔的血,是神界最荒唐的神主。
可是那又怎麼樣呢?
嘖。
他微揚一側的唇角,露出一絲嘲諷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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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漓海。
「成功了!成功了!」
「可是阿茴怎麼還沒醒過來呀?」
「聽說阿茴此番渡情劫是去了人界,也不知道能把鮫人淚渡成什麼樣子」
好多聲音在耳邊嘰嘰喳喳,阿茴迷茫地睜開眼睛,入眼是一片藍色的海洋。她以為自己落了水,嚇了一跳,猛地坐起身想要逃離。下一刻,她整個人跌坐在地。
腿呢?
她呆呆看著自己的魚尾。
「阿茴還沒徹底醒呢!」
「阿婆說都要緩一緩的。你可別笑阿茴了,你當初歷情劫回來呆傻了三天呢!哈哈哈」
阿茴眉心緊蹙,亂糟糟的記憶一窩蜂湧上腦海。
她是鮫人。
好半晌,她抬起頭望向一張張關心的面孔,她慢慢笑起來,乖乖地喊她們姐姐。
「快快快,快把你的鮫人淚拿出來看看呀!」
其他幾個漂亮的鮫人姐姐也都忙不迭點頭,甚至有人取出自己晶瑩剔透的鮫人淚在手心把玩。
鮫人從出生開始不會哭,自然沒有鮫人淚。所以每一個鮫人都要歷情劫,若渡過情劫,便會凝出第一顆鮫人淚,這顆鮫人淚是鮫人所有靈力的本源。
也是從凝出第一顆鮫人淚起,鮫人才有了感情,才會哭。
阿茴在姐姐們的催促下,取出自己的鮫人淚。
那是一顆近乎透明的鮫人淚,沒有任何雜質。可若從某個角度看,似乎隱隱有紅痕。但仔細瞧,又什麼都瞧不出來。
一群鮫人們從未見過這樣晶瑩的鮫人淚,不由驚奇地議論紛紛。
「阿茴不是去了人界?人界怎會凝出這樣的鮫人淚?我從未見過這樣的」
「人界也不是不可以呀。鮫人淚的晶瑩程度和身份無關,只和那個男人對咱們阿茴的感情有關係!感情越深,鮫人淚越純淨!」
緊接著,有人開始打趣,追問阿茴她在人界遇到了什麼樣子的男子。
沈茴怔怔望著鮫人淚,沉默下來。
「阿茴還沒徹底回神呢。」
「她不說,咱們去找阿婆看看便是了!」
鮫人們圍向一位阿婆,央她要看阿茴在人界歷情劫的男子是何樣子。阿婆默念了兩句符文,憑空浮現一顆氣泡,氣泡上逐漸浮現一個男子的身影。男子的面容從模糊逐漸到清晰。
嘰嘰喳喳的鮫人們頓時安靜下來,一雙雙眼睛驚愕地望向阿茴。
一偏死寂中,一個鮫人不敢置信地說:「你、你惹了神主?」
她說完,立刻驚懼地捂住自己的嘴。
六界皆知神主生父是六界第一邪魔,神主體內有一半邪魔的惡魂,是開天闢地以來,神力最強偏又最不善的神主。
「你們看那是什麼?」忽然有一個鮫人驚呼了一聲。
其他人順著她指的方向望過去,隔著百丈的深海,亦能看見逐漸欺來的白光。
是神族的人。
「聽說神主昨天出關了神主是不是要來找阿茴算賬了?」
「天吶!他該不會是要捏碎阿茴的鮫人淚吧!」
有人推了阿茴一把,督促:「快跑啊!」
屬於鮫人的記憶和歷劫時的記憶相互碰撞著,阿茴現在還是一種迷糊的狀態。她稀里糊塗地被推出琉璃宮推進深海里,本能讓她知道如何擺尾游水。她遊了很久,回頭望向從九霄而來的白色光芒。
阿茴也不知道要去哪裡。
姐姐們推她是因為擔心她被神主摧毀鮫人淚,可是她迷迷糊糊地覺得自己應該跑不過神主吧
她游累了。
海水越來越淺。阿茴躍出水面,淡藍色的鮫人尾化成雙腿,腳步輕盈地朝前跑著。
她驚奇地發現自己到了一個從未來過的地方,海水很淺,剛剛沒過腳背。下面是一顆又一顆光滑的夜明珠。她好奇地打量著周圍,隱約猜出來自己是來了星月幻河。
裴徊光跟了阿茴一路,看她迷迷糊糊跑來星月幻河。見她似乎跑累了,他隨手一點,阿茴的雙腿霎時變回鮫人尾。
阿茴沒反應過來,直接跌在清涼的水中。她知道神主追來了,可她不僅被打回原形沒了腿,這雙鮫人尾似乎也動不了了
好半晌,阿茴才硬著頭皮回望。
裴徊光摘了一朵雲,化成雲石置於阿茴不遠處的水中。他慢悠悠地走過去,在雲石上坐下,也不看阿茴,而是遙望著遠處的浩瀚星河。
在星月幻河,星河與海水相交。清澈的淺淺水面映出璀璨的星河,經水底的夜明珠折射出光芒。星月亦潤了水的溫柔。
阿茴驚訝地發現自己的鮫人尾可以動了。她試了試,成功幻化出人的雙腿。
她沒有跑,站在雲石旁猶豫了好一會兒,朝裴徊光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陪他一起遙望星河與海水的湛藍交際線。
「不跑了?」裴徊光慢悠悠地開口。
阿茴擰了眉,小聲嘀咕:「剛回神記憶亂糟糟的,腦子裡迷迷糊糊,她們讓我跑我就跑了不該跑的」
裴徊光側首望過來。
阿茴卻裝作不知曉他望過來,她彎著眼睛遙望遠處的浩瀚星河。鮫人心情好,會不由自主化出鮫人尾。正如此時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一雙腿變回鮫人尾,尾巴尖尖愉快地輕拍水面,偶爾濺起水滴來。
她甚至取出自己的鮫人淚,在手中拋起又接住,反反覆覆地將它當成小玩具。
時間緩緩流淌。
阿茴輕晃的鮫人尾濺起一滴水珠,落在裴徊光的手背上。
裴徊光掃了一眼。用另一隻手的指腹沾了那滴水,送進口中嘗嘗她尾巴的味道。
阿茴瞧見了,她收回目光,抿抿唇。她不再晃著尾巴,遙望遠處的星河,用認真的語氣說:「在人界歷劫的時候,我好喜歡裴徊光。他若要我的命,我斷然沒有不給的道理。這裡不是人界,可你還是你,你不管是要我的鮫人淚還是要我的命,我都給你。」
阿茴將純淨的鮫人淚高高拋起,目光一瞬不錯地凝著它,再將它穩穩接在手心。
裴徊光慢悠悠地說:「嘖,看來南漓海養人的糖也很甜。」
阿茴與沈茴的記憶清晰地歸攏完畢。
阿茴轉過頭,望著裴徊光,翹起唇角笑著。
短短三十年不夠廝守,在這星月幻河與他重逢,可真好。
她不接裴徊光打趣的話,而是問:「你也是和我一樣去渡情劫嗎?」
「惡劫。」裴徊光皺了皺眉,「困在劫數整整十世,每一世都是十惡不赦大惡人。」
他顯然不願意回憶狗屁一樣的十世。
他說:「走吧,同我回神界。」
阿茴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我非神籍,若同你去了神界,與人起了爭執,我打不過他們。」
裴徊光瞥過來的目光頗為一言難盡。
六界萬靈,誰敢動她?
阿茴亮著眼睛湊過來,說:「你教我梵元神錄好不好?突破了第十一重,即可涅槃為神籍!」
「嘖,你知道古往今來通過梵元神錄涅槃為神籍的一共幾個人?」裴徊光頓了頓,「不是說你沒這個本事,是懶得等。」
他再度開口:「更何況,你想要神籍分明有更快捷的方法。」
裴徊光湊過去,在阿茴耳邊說了句話。
阿茴一怔,低聲問:「那我豈不是犯了褻神罪?」
裴徊光饒有趣味地摸摸她的頭,慢悠悠地說:「阿茴向來酣淫重欲,早晚都是要褻的。」
他鬆了手,轉而俯身,去輕撫她濕滑的鮫人尾。
嘖,好像可以換新鮮的玩法了。
敏感的尾巴尖兒感受到他掌心的輕撫,阿茴的尾巴尖兒忍不住顫了顫。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刻鮫人尾化成雙腿,她站起身,神色有幾分憂慮。
「我想回去一趟。」她說,「回去取一件東西。」
她沒說回哪裡也沒說取什麼,可裴徊光知曉。
裴徊光對掌下的鮫人尾忽然沒了,有些不滿。他瞥了阿茴一眼,才在她面前攤開手,紅繩系的骨墜垂落,在她眼前輕輕晃著。
阿茴微怔之後,立刻歡喜地笑起來,她將骨墜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裡。骨墜重新戴在頸上,懸貼在鎖骨之間。
自甦醒以來那種缺了什麼的感覺終於彌補上了。
阿茴低著頭擺弄著胸前的骨墜好一會兒,才抬起眼睛望向裴徊光,她無聲擺口型:「親我。」
裴徊光揮了揮手,星月幻河瞬間變了模樣。萬靈被驅離,裴徊光造出一境,只他們兩個人。
阿茴讓他親她,他自然要認真地好好親一親,首先把她的雙腿變回去,從她的尾巴尖兒開始仔細親咬細磨。
在扶光是人界裴徊光的時候,偶爾也曾有過生生世世與他的阿茴廝守的奢望。不過這奢望已然不可能實現了。
因為,他們沒有生生世世。
他與她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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