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畜場的這場大火,很可能是孩童們燃放鞭炮造成的。
火災損失一垛穀草問題不大,但大約五千多斤飼料糧食過火又過水,尤其混雜在灰燼雜物里,這個損失不小,問題不容小覷。
王寶庫的家一直就住在種畜場,他參軍在部隊三年,退伍前是一名連長,轉業後到西安縣畜牧局工作。
半年前,王寶庫頂替老方當上了種畜場場長,正想干出一番成績來,臨近春節,卻突然發生了火災,縣畜牧局和縣政府是要追究責任的。
如今全國鬧饑荒,糧食緊張,飼料糧是為種畜儲備的精飼料,比起普通糧食雖說質量低劣些,但也是糧食。
缺少這五千斤飼料糧意味著種畜場精飼料儲備出現重大缺口,必須想辦法彌補。
豬馬牛羊種畜非常嬌貴,糊弄不得,過火過水泡發的飼料糧,一旦儲存不當,發生霉變,殃及種畜,那可是得不償失。
怎麼辦?
種畜場歸屬於西安縣畜牧局,以繁育種畜為主,沒有向國家上繳公糧任務,所擁有的耕地產下的糧食,僅限於為種畜提供飼料,而這裡的職工都吃供應糧。
然而,這裡有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占據東遼河岸邊,有大片荒地可以開墾。
西安縣畜牧局和種畜場對職工管理比較寬鬆,這裡的每家每戶或多或少都開墾了自己的小片荒地種糧種菜,與鄉下人民公社的生產隊相比,這裡簡直就是世外桃源。
即便是大旱之年,這裡地勢低洼,靠近河流,水源充足,旱情影響不大,每家每戶都豐衣足食,而且大多數人家都或多或少有餘糧。
這裡的職工不缺糧食,缺的是錢,但是不敢明目張胆賣糧換錢。
場長王寶庫很聰明,要想補充損失的飼料糧,糧食內部就能解決,只要向職工發出號召,買糧肯定不是什麼問題。
問題是,種畜場的錢不能隨便支出,眼下,得知牤子所在的幸福屯社員亟需糧食,倘若把過火過水的糧食便宜賣給幸福屯,然後種畜場再以賣糧的錢向職工們購買糧食,即便糧價低些,職工能以糧換錢也會願意。
想到此,王寶庫探問牤子:「牤子兄弟,聽你的意思,你們屯今年正在鬧饑荒?」
牤子道:「這兩年收成不及好年頭的三分之一,上繳公糧的任務雖然減了不少,可還是完不成任務,沒辦法,只能擠占社員群眾的口糧,父老鄉親只能勒緊褲腰帶忍飢挨餓過日子。」
「是這樣呀,也難怪,連續兩年旱災,」王寶庫問道,「那你們出來到城裡幹活掙錢能解決饑荒問題嗎?」
牤子道:「我們給礦里篩煤,篩出一噸煤礦里結算兩元工錢,每天還給社員提供保健食品,這樣變相為家裡節約了一部分糧食,算是一舉兩得。」
「就是說你們給礦里幹活能掙到錢,但有錢也買不來糧食?」
「大災之年,全國上下都缺糧,能熬過去就萬幸了,指望糧食想都不敢想。」
「我倒是有個主意,」王寶庫道,「這次火災我們場裡過火過水的飼料糧估計少說也有六千斤,如果你們不嫌棄,倒是可以便宜賣給你們。」
牤子一聽,立馬來了精神,別說六千斤糧食,就是幾百斤對幸福屯的老百姓也是求之不得。
糧食過點火不是大問題,被水泡發了可以晾曬,混有灰燼和雜物,為了溫飽,父老鄉親甚至可以一粒一粒挑揀出來。
這事對於種畜場是個難題,對於飽受饑荒的幸福屯老百姓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事。
而且,現在牤子有底氣,錢不是問題。社員們出勞務掙的錢,買六千斤糧食綽綽有餘。
「太好了,王場長如果肯把這些糧食賣給我們社員,我代表幸福屯全體父老鄉親謝謝你。」
牤子哪還有心思吃早餐,猶如望梅止渴,早被這天上掉下的餡餅供飽了。
「那就這麼著,我向局裡打報告,我想局裡也願意樂享其成,不然還得想辦法給我們救濟,這樣一來,自己的問題自己解決了,局裡肯定能批准。」王寶庫蠻有把握道,「到時候,有了批覆文件,咱們名正言順,誰也干涉不著,也不違反上級政策,兩廂情願,兩全其美。」
「那可太好了,免得被扣上倒買倒賣投機倒把罪名,你我都擔罪不起。」
「放心,一切手續由我出面來辦,肯定合法合規。」王寶庫道,「你幫了我們大忙,這糧食要是我自己的,我就送給你,一分錢不要都覺得欠你的,可這是集體的,咱們還得公事公辦。」
「沒問題,儘管我不是生產隊長,說得不算,大不了錢我自己出,也要這六千斤糧食。」牤子道,「王場長,你別不好意思,儘管開個價。」
「這些糧食有苞米、高粱和大豆,六千斤只多不少,統統按半價,到時候,你拿出三百塊錢就可以了。」
「行,那可就說准了,咱們分頭行動,麻煩你打報告請示,我回去準備錢。」
「沒說的,如果沒有別的差頭,我做主,就這麼定了。」王寶庫道,「你別著急往回走,你的臉和手都灼傷了,一會兒我領你去一個地方討點藥,管保藥到病除。」
牤子雖然臉和手背有隱隱的灼痛感,但他根本沒在乎,說道:「我這點傷不算事,用不著去麻煩大夫。」
王寶庫道:「這你就外道了,舉手之勞的事,我領你去的不是我們衛生所,是一個特殊人家,家裡只有母女倆,醫道高明著呢。聽說過孟婆吧?哈~哈~,我今天領你見識見識,讓她給你弄一碗孟婆湯。」
聽王寶庫這樣介紹,牤子一臉狐疑,有些莫名其妙。
王寶庫接著說道:「開個玩笑,那家姓孟,我們這兒的人都稱呼他家女主人叫孟婆,她的女兒叫孟娜。我們這裡原本是日偽軍的養馬場,母女倆是偽滿軍醫家屬,他家祖上是晚清宮廷御醫,戰後家裡父子下落不明,撇下孟婆和孟娜母女倆留在這裡接受改造,重新做人。」
孟婆?牤子很好奇。
聽說種畜場有這樣的人,雖然道不同,但牤子依然有一種同命相連之感,既然王場長有此番心意,不妨見識一下。
就這樣,吃罷早飯,王場長領著牤子來到種畜場最西端。
一棵滄桑的大柳樹旁兩間孤零零的茅草屋。
這兩間茅草屋院落不小,但與種畜場場部的其他房屋距離很遠,顯得格格不入,倒像是一處遠離塵囂的修行之地。
牤子和王寶庫來到大柳樹下下馬,將馬拴好,直奔茅草屋。
茅草屋的院落里有一群雞,這群雞卻與牤子平時見過的不一樣,黑白兩種顏色,雞冠都是黑色的。
院子裡有木桿架子,架子上晾曬著樹皮、動物顱骨、胎盤之類的東西。牤子掃了一眼,不知何物,有驚悚之感。
一位身著藍衣的五十多歲的老婦人開啟門扉,面無表情地迎了出來,見到王寶庫和牤子只是看,並沒有說話。
「孟婆,這位何兄弟是昨晚路過咱們這兒,幫忙救火的,臉和手灼傷了,我帶他來想求你幫個忙。」
王寶庫對這位孟婆很客氣,可是,那位婦人看了看王寶庫和牤子依然沒有說話,只是謹慎地打開房門,把他倆讓進屋去。
茅草屋裡有一股混合著中草藥的清新味道,很好聞。
讓牤子眼前一亮的是,除了眼前這位面容冷淡的孟婆,屋子裡還有一位端莊秀氣的姑娘,看上去二十歲上下,與小梅和四姑娘年齡相仿,毋庸置疑,她就是孟娜。
奇怪的是,這位姑娘見到王寶庫和牤子依然什麼話都沒有說,低著頭躲了出去。
過了一會兒,孟娜用茶盤端來兩碗冒著熱氣的水,遞給王寶庫和牤子。
「謝謝。」
牤子接過水碗,碗裡的水紅橙色卻不是白開水,散發著一股炒熟的谷香味。
「這就是傳說中的孟婆湯吧?」
王寶庫說笑著喝了兩口,牤子端著碗聞著,看著,覺得新奇。
孟娜抬頭看了他一眼,羞紅著臉說:「這是五穀茶,養胃的。」
「謝謝你。」
牤子呷了一口,感覺很舒服,因為口渴,接著一飲而盡,這舉動把孟娜看得抿嘴笑了,接過碗去,一會又專門為牤子上了一碗五穀茶。
「這怎麼待遇還不一樣了?」王寶庫看著孟娜和牤子,故意開玩笑。
孟娜一聽,什麼也沒說,臉色緋紅,難為情地又出去為王寶庫準備了一碗。
此時,孟婆過來查看一下牤子的灼傷,什麼也沒說,去後屋拿來一個雞蛋大小的油紙包遞給姑娘。
孟娜接過油紙包,又去準備了一個小茶碗,裡面倒上了一碗底兒酒,熟練用火把酒點著燒熱,棉球蘸著熱酒為牤子擦拭灼傷部位。
姑娘柔軟的手觸碰到牤子的手背和臉上,牤子很緊張,這緊張就像當初做衣服小梅為他量身時一樣,有過之無不及。
這位孟娜姑娘倒是絲毫沒有不好意思,就如同一名天使護士一樣,處置得很認真。用熱酒擦拭完灼傷部位,然後打開油紙包,油紙包里分明是個小河蚌,只是這個小河蚌乾乾淨淨,只是個蚌殼。
姑娘打開蚌殼,用纖細的食指從蚌殼裡摳出一些褐色的藥膏,輕輕地塗抹在牤子的灼傷處,然後開始揉搓,牤子的灼傷處頓時有一種清涼的感覺,不再灼痛。
一旁的孟婆不說話,王寶庫的嘴卻始終沒有閒著,向母女倆說明牤子的來歷和昨晚火場幫忙搶救糧食的壯舉。
孟婆只是禮貌地聽著,沒見她表情上有什麼反應,倒是那位孟娜姑娘不經意間向牤子投來了欽佩的眼神。
孟娜為牤子處置完,將油紙包裹的河蚌連同裡面剩餘的藥膏送給牤子,囑咐道:「回去,像剛才這樣每天往灼傷處塗抹一次,幾天後就好了。」
「太謝謝你了,謝謝!」
牤子感激不盡,但是,孟娜除了該做的做了,多餘的話一句沒有。
臨走,牤子忽然想到了自己父親的腳傷,不知這對母女有沒有醫治辦法。
機不可失,牤子想問卻不知該如何稱呼,腦筋急轉彎,忽然想到了一個稱呼,遂斗膽問道:「神醫婆婆,我爹不小心凍傷了左腳,大夫說有神經壞死,弄不好可能會落下殘疾,不知您有沒有什麼醫治的好辦法?」
牤子的一句「神醫婆婆」把姑娘逗笑了,老婦人也露出了久違的尷尬笑容:「千萬不要這樣稱呼,我實在不敢當也不配,你不叫我漢奸婆和別人一樣稱呼我孟婆我就知足了,」問道,「你父親的腳凍傷多久了?」
牤子說:「兩個多月了。」
孟婆繼續問道:「怎麼凍的?」
牤子一言難盡,但他並沒有隱瞞,簡單說明了情況。
孟娜聽著聽著,扭過頭去,偷偷抹起了眼淚。孟婆或許也因為感觸頗深,露出黯然神傷。
「還來得及,這種情況需要內外調理,我先給你帶回去兩盒活筋壯骨丸,過兩天你再來,我為你爹配置一副外用活血化瘀藥,如果想效果更好,你得把你爹領到我這兒熱療針灸一段時間,不敢保證能痊癒,但肯定沒有壞處。」
牤子聽老婦人這樣說,豁然開朗,看來父親的腳傷有救了。
牤子道:「真是太感謝了,我替我爹先謝謝您,過後,我一定把他領來找您醫治。」
孟婆道:「我們母女倆輕易不敢給外人看病,是你父親的遭遇與我們唉,不說也罷,請王場長莫怪,我只是同情,還望你能成全。」
王寶庫道:「放心,我全力支持,你不要有什麼顧慮,大不了背著點旁人,別大張旗鼓行醫就行。」
牤子這時候才意識到這對母女的難處,說白了與自己的處境是一樣的,甚至還不如自己,因為她們身上背負著民族漢奸和戰犯的枷鎖,比地主身份更是有過之無不及。
孟婆為牤子父親準備好了藥物,牤子千恩萬謝,隨身有些錢款,不知該給付多少藥費,索性掏出全部三十元錢都準備留下。
孟娜看到牤子把錢放在了桌上,趕緊把錢拿起還給牤子:「你這是幹嘛?我和我娘給人治病從來不要這個。」
孟婆也道:「你這樣是害我們母女倆,快拿回去。」
「牤子兄弟,你可能誤會了,孟婆為人治病救死扶傷向來是義務的,僅限於我們種畜場的人,母女倆一直隱姓埋名,外人很少知道的,有來求醫問藥的,也是不敢接待的,你是特例。」
經過王寶庫一番解釋,牤子既清楚也能深刻體會,只好收起了錢,一再言謝,萬分感激地向母女倆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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