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將 19.坦誠(上)

    付晨曦覺得自己被深深的欺騙了,好不容易擷取的勝利果實,還沒有嘗到甜頭,就要轉手相送,這還不是最可怕。

    可怕的是,余先生很可能會藉機殺回來。

    他頓時坐不住了,藉口處理戰後事宜,匆匆忙忙地下了星艦。

    小辮子解釋道:「他大概攢錢去了。你們知道的,這年頭,移民星多如牛毛,政府根本沒有足夠的資金支持它們的發展。政府派遣的球長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將星球在黑市掛牌出售,到手的錢除打點上面之外,剩下的都是自己的,可比當個吃力不討好的球長要划算得多。」

    老五不悅地說:「沒有你說的那麼誇張。」

    小辮子說:「好吧,也不全是這樣的情況,因為星球太多了,有些根本賣不出去。」

    老五:「……」

    程岫說:「如果買下來的是余先生呢?」

    小辮子做了個誇張的表情:「那我們只能祝福付先生能死得痛快點了。以余先生睚眥必報的性格,這完全可能發生。」

    老五說:「我會加緊追捕他的。」

    &開玩笑了,寶貝。」小辮子捏捏他的臉,「你要抓的可不是毫無根基的阿貓阿狗,而是出身萬象系的恐怖組織啊。」

    ……

    曹琋和程岫的心情很複雜。

    曹琋剛被自己當年提議的移民星計劃的現狀狠狠地打腫了臉,就輪到程岫把頭伸出去了。

    感覺到另外三人看過來的視線,程岫翻了個白眼。

    萬象系怎麼了,萬象系又不是他一個人組成的。他活著當背鍋俠,死了當試驗體,現在好不容易死了又活了,真的很不想再扯上任何關係。

    靜謐中,小辮子「噗嗤」一聲笑出來,越笑越大聲,不可抑制,半天才捂著肚子說:「哈哈,對不起,我太緊張了。可能我神經比較粗,背叛余先生的後遺症到現在才發作出來。」

    老五遲疑著伸出手,輕輕地拍拍他的肩膀,被小辮子一把抱住。

    ……

    曹琋突然按著額頭往程岫的身上倒:「有點頭暈,可能是駕駛機甲的後遺症。」

    程岫說:「這麼弱,不死也沒用了。」

    曹琋一聲不吭地坐直身體。

    &哈哈,」小辮子捂著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的後遺症有點間歇性。」

    曹琋問程岫:「有什麼話對他說的嗎?」

    程岫說:「來者是客。」

    小辮子眉開眼笑:「沒錯。」

    程岫說:「不順眼就趕走。」

    小辮子:「……」

    小辮子說:「我找你們是有正經事。剛才從你們星艦里出去的那台銀色天使機甲,是真正的『星空天使>

    真假「星空天使」外表一模一樣,唯一的區別是成色。被人發現不奇怪,不被發現才奇怪,但是程岫沒打算承認。「特別定製的a貨,很像吧。」

    小辮子說:「比我定製的像多了。對了,付晨曦用來引誘余先生的那個,就是我做的。」

    程岫:「……」

    曹琋把話題引開:「你剛剛說余先生出身萬象系?」

    小辮子雙直比了比自己的眼睛:「好吧,我們做個交換。我觀察發現的。每當涉及萬象系的話題,他的心情波動就很大。對著林贏,簡直是狂熱腦殘粉,提到蔣向嵐,又咬牙切齒恨之入骨。說實話,你和林贏的五官真的挺像,他居然沒把你做成標本放在床頭日夜相對,也是挺奇怪的。」

    程岫嘴角微抽:「和你相比,余先生完全是個正常人。」而且印象莫名其妙地變好了。

    小辮子說:「好啦,我現在把我知道的告訴你們了,你們可以說『星空天使』是哪裡來的吧?你和林贏是不是真的有血緣關係?他是你曾爺爺?」

    程岫說:「沒有,不是。我就是因為發現和他長得像,才特別訂製了一款『星空天使』。」

    &樣啊,」小辮子點點頭,突然指著曹琋,「那你們是什麼關係?為什麼你的機甲會在他的星艦上?」

    不等程岫回答,曹琋就搶先說:「還在努力的關係。」

    「……」小辮子艷羨地看著他,「深謀遠慮啊。從小培養,右手能少費好多力氣呢。」

    程岫微笑道:「我可以幫你省更多的力氣。」

    小辮子還在茫然狀態,程岫的腳已經快很準地踹了出去。老五坐在小辮子身邊,只來得及伸手……捂住被踢的地方。

    &我的……寶貝啊!」小辮子雙手捂著褲襠,跪了下去,緩緩地倒在地上。

    曹琋對他的遭遇表示深切的慰問,並派了兩個人把他從星艦上抬了下去。

    程岫熱烈地揮手:「慶功宴見啊。」

    把人送走,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程岫揉了揉酸脹的肩膀:「曹啟智睡哪裡?」

    曹琋幽幽地望了他一眼,轉身帶路。

    突然的靜默使人不自在。程岫沒話找話:「這艘星艦也是預先準備好的?」

    曹琋說:「怕動靜太大,不敢買太大的。」

    &也會怕?」他死之前,曹燮已如日中天,要不是還有個年紀輕、資歷淺的短板,早就沒其他人蹦躂的事兒了。不過,那一年他三十五歲,年齡的藉口不再管用,離登天只差一步,不知道為什麼最後沒有走上去,只要了個幕僚長的位置。

    曹琋說:「在充滿絕望的那一天,我突然學會了敬畏死亡。」

    程岫揉了把臉,笑道:「還是戰場上得少啊。」

    曹琋說:「不想回應,沉默就好,不用勉強自己。」

    程岫沉默了。

    推門進房,一陣若有似無的檀香來襲,門邊的風鈴發出叮叮噹噹的清脆聲響,入眼是窗台上鬱鬱蔥蔥的薄荷盆栽,地面鋪著一層軟絨絨的羊毛地毯……怎麼看都是身邊人的喜好。

    &啟智的房間?」程岫揶揄。

    曹琋說:「你不會喜歡狗窩的。」

    程岫說:「那你真是太不了解我了。」

    曹琋說:「你喜歡的話,我們以後可以養條狗,狼狗不錯,兇猛像你,忠誠像我。」

    &如養狐狸。味道像你,美貌像我。」

    &好。」曹琋笑得很開心。

    程岫站在門口,手扶著門把,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曹琋說:「我買的是雙人床。」

    程岫說:「……謝謝。」

    曹琋嘆了口氣,轉身走到門口,趁著門還沒有關,又轉過頭來:「我就在隔壁,有任何需要都可以叫我。比如需要床鋪有點冷……」

    &會調節溫度。」

    &艦破碎有點嚴重,可能不太好用。」

    &會蓋被子。」

    「……無論我說什麼都不能留下來嗎?」

    &非你願意睡地板。」

    曹琋快步走回來,利索地從衣櫥里拿出被子和枕頭丟在羊毛地毯上:「快點睡吧,今天真是累壞了。」

    程岫:「……」

    也許,他有時候應該管管自己的嘴,不要輕易留下縫隙,對方實在太會鑽營了。

    從銅鈴眼突然回來到付晨曦發難,這一天過得太跌宕起伏。程岫精神還好,但身體實在吃不消,一躺上床就昏睡了過去,入夜才醒。

    睡之前只吃了營養餐,消化完了就開始餓。

    他坐起身,正想找東西吃,燈就亮了。

    曹琋抱著被子蜷縮在沙發上,臉上還殘留著惺忪的睡意,眼睛亮得驚人。

    程岫道:「地上不舒服?為什麼不去隔壁睡?」

    曹琋說:「睡在地上看不到你。」

    程岫:「……」

    曹琋說:「像做夢一樣。」

    程岫剛想贊同地點點頭。他也沒想到,他和曹琋有一天會回到青少年時期,和平地共處一室。

    曹琋笑得得意而滿足:「你睡在我的床上。」

    「……」程岫猛然掀開被子下床,「我要去找點東西吃。」


    &陪你。」曹琋也飛快下床。

    轟轟烈烈的一天過去,安安靜靜的夜晚到來。

    曹琋領著程岫去茶室。

    黑燈瞎火,夜深人靜,該有的不該有的心思都在偷偷摸摸地滋生,不過等燈光亮起,看清楚身邊只有七八……至多十一二歲的少年時,良知狠狠地出來打了他兩個巴掌。

    他清了清微乾的喉嚨,走向吧檯:「紅茶綠茶白茶黑茶黃茶……都沒有,烏龍茶怎麼樣?」

    程岫一腳踩上椅子,趴椅背蹲著:「能清蒸能紅燒還是能油炸啊?」

    曹琋說:「豆沙奶黃梅乾菜,叉燒灌湯蘿蔔絲……要吃什麼包?」

    程岫一張口,和曹琋異口同聲地回答:「甜的。」

    曹琋低頭蒸包子,狀若不經意地說:「我們第一次約會你也是這麼說的。」

    程岫說:「只是出去吃飯。」

    &後我挑了一家豆沙包很出名的情侶餐廳。」

    &格說,是在門口看了一眼。」

    &為立法議會的議員正帶著情婦在那裡偷情,你把他們親吻的照片拍下來發到了網上,為了逃避嫌疑才沒有進去。」

    程岫說:「我快忘了這件事。後來他怎麼樣了?」

    曹琋說:「華特來找我父親,要聯手保他,被我攔下來了。」

    程岫驚訝:「這麼重要的事情你居然沒有邀功。」

    曹琋將蒸好的豆沙包和奶黃包放在盤子裡,又倒了兩杯烏龍茶,端著托盤出來:「我把事情的起因經過結果詳詳細細地記錄了下來,並附帶對我個人的極高評價。可是這條信息還沒來得及發出去,你就出征了。」

    程岫撇了下嘴角:「馬哈星系。」

    曹琋將茶遞給他:「假裝你現在看到這條簡訊,你會怎麼回復?」

    &會說,把華特和那傢伙的地址發給我。」

    曹琋忍不住笑了。

    程岫啜了口茶,隨口說:「現在說這些都晚了。」

    曹琋說:「不晚,我知道他們的墓地地址。」

    程岫抓豆沙包的手一頓:「你還為他們上墳?」

    曹琋說:「拜祭父親的時候路過。」

    &記得我過世前,你父親還在新聞上罵我。」

    &只是想增加一點曝光率。」曹琋一點都不介意抹黑自己的父親。他相信,如果父親知道是為了他的終身幸福……大概會打斷他的腿,再斷絕父子關係——父親對程岫的印象不是一點兩點的差。

    程岫邊吃邊聊,三個包子、一大杯茶下去,終於有了飽腹感。他啄了下手指,發現對方看著自己的目光亮得刺人,才縮起手指::「如果那家餐廳的豆沙包也這麼好吃,我一定不會單身這麼久。」

    曹琋溫柔地笑笑:「所以我們有了重來一次機會。」

    終於進入主題了。

    程岫收起了笑容。

    死而復生的第一時間,他是想重新開始的,用一輩子的時間去驗證人生的另一種可能。但是計劃不如變化,雄心壯志還未酬,就被宋昱道破身份,隨後的情節越來越失控,連曹燮都變成曹琋出現,這時候再說和過去一刀兩斷,就像挺著八|九個月的肚子說不要孩子——窮矯情。

    &吧,到底是怎麼回事?」

    曹琋說:「那一天的事情發生之後,整個星國都亂套了。」

    &麼嚴重?」程岫將信將疑「你呢?」

    &也亂了。」

    收到消息之後,他第一時間趕到醫院,卻告知林贏上將已經被轉移到了部隊特殊醫院,隨後是長達一年半的「重傷未愈,不宜露面」。

    當年的曹燮利用各種渠道各種手段施壓,都無法使林贏出面,心中已經做了最壞的打算。要嘛,林贏被軟禁了,萬象系的高層正集體造反,要嘛,林贏已經失去了站出來的能力。不是傻了、瘋了,就是……死了。

    他豁上了,一年半的煎熬讓他整個人的情緒都處於幾近瘋狂的暴怒狀態,甚至企圖迫使立法議會起草廢除軍事議會的議案。不過這件事還沒有做,就被知悉的父親趕來阻止了。

    然後,萬象系的人終於宣布,林贏不治身亡。

    曹琋想不起自己當時是怎麼熬過那段時間的,腦袋是空的,人是渾噩的,每天還在上班下班,但是靈魂好似出了竅,像行屍走肉一樣。直到他收到萬象系建立復活實驗室的消息。

    怎麼形容當時的心情呢?

    憤怒、暴躁……還有壓抑不住的狂喜。

    如果,成功了呢?

    抱著這樣的心情,他重新將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不過這一次,他清楚自己的精神狀態並不適合成為一個國家的領袖,所以選擇幫助同黨派的好友上台,自己以幕僚長的身份把持實權,利用情報局,暗中關注復活實驗室的動向。

    他原本以為,要等很長的時間才會有結果,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只要有希望,他都願意等下去。誰知道,很快就成功了。於是,他動手了,搶走了研發人員和資料。萬萬沒想到的是,林贏不在。因為失去了章新科,萬象系如驚弓之鳥,草木皆兵,一年內將復活實驗室轉移了十次,最後一次,終於擺脫了情報局的追蹤。

    聽到這裡,程岫忍不住吐槽:「怪不得我醒來的時候失憶了很長一段時間,一定是那段時間被轉暈了。」

    曹琋緊張地問:「你醒來後身體不舒服。」

    &有最初的兩天。」程岫說,「章新科在你的手裡,你一定也接受了實驗。」

    曹琋坦然地點頭。

    從章新科嘴裡知道生命復活水會激發林贏身體的自我修復能力,使他慢慢地復原,並且還會修復老化的身體器官,曹琋欣喜若狂。但他又意識到,林贏完全康復也許是數十年後的事情,那時候的自己白髮蒼蒼、老態龍鍾,站在對方面前,就是個爺爺,還有什麼希望?

    於是,他做了一個違反自己一貫立場、原則的決定,使用生命復活水。

    程岫的眉頭不贊同的皺起。

    這一刻,他想了很多。諸如,生命復活水的存在會造成多少人的瘋狂?古地球中國的歷史上,就有很多為長生不老而瘋狂的人,凡夫俗子有,皇帝也有。還有那些為情所困的人,如果有藥水能夠挽救自己過世的親人愛人,又會做出多少不擇手段的事。

    曹琋看出了他的擔憂,說:「生命復活水已經被毀掉了,從藥方到成品,都被毀了。」

    &新科呢?」

    &世了。」

    程岫看著曹琋,曹琋第一次狼狽地避開了他的目光。

    &真的全都毀掉了?」程岫問得極慢極認真。

    曹琋回過頭,坦然地回望著他:「我很清楚它的後患。如果不毀掉它,我怕我下次又會忍不住。」它並不是罌|粟,卻比罌|粟更把持不住,更容易上癮。

    程岫看了他許久,才放鬆身體:「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曹琋說:「我把曹家交給了一個堂兄,並與他約定,每三十年都要送一個老實本分的人來我的秘密基地,接受培訓。那個人到基地之後,會根據留言的指示,接手我在各地留下的懸賞信息,繼續尋找你的下落。如果有確切的消息,他們就會通知我。不過他們並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只以為是曹家旁系後裔。」

    程岫說:「這一代是曹啟智?」

    曹琋說:「是的。他在三年前收到了復活實驗室在ac26星球的消息,把我喚醒,但是,我又花了一些時間來確定。」

    程岫說:「攻擊復活實驗室基地的星盜是你?」

    &僱傭兵,不是星盜。」

    程岫腦海里已經有了大體的脈絡:「宋昱想要生命復活水。」曹琋不是曹燮,無權無勢,連錢都被凍結了,身上僅剩的價值就是當年章新科留下的東西。自己被軟禁、反覆審問的原因也迎刃而解,因為他是生命復活水作用下的實驗體,他們想要確切地掌握復活水的效果。

    曹琋壓抑著心頭的暴躁,溫柔地說:「他有沒有對你做什麼?」

    &醒來才一年。」就算做了什麼,也一定是昏迷期間的事。

    曹琋說:「沒關係,離開這裡之後,我帶你去做身體檢查。雖然移民星計劃的後續不怎麼樣,但醫改堅持下來了,」他自豪地說,「我和你都是未成年,可以免費享用。」

    程岫:「……」容貌再相似,也無法把眼前的人和當年的曹公子完全重疊了。

    曹琋說:「宋昱的事不用擔心,我會追查的。還有餘先生。」

    程岫說:「宋昱說他是宋恩平的私生子,母親是楊白雪。」

    曹琋說:「唯一一個沒有在畢業舞會上試探你是否對她有意思的女孩?那不是欲擒故縱嗎?」

    程岫:「……」看,不是他一個人這麼覺得!這絕對不是自戀。

    曹琋抬頭看了看時間:「快凌晨三點了,再回去睡一會兒。明天還要參加慶功宴。」

    程岫站起來,伸了個懶腰:「你確定付晨曦還有心情舉辦慶功宴?」

    &心情更要舉辦,好比很多債台高築的人總是夜夜笙歌,營造他有能力償還欠債的假象。」

    &好我不喜歡借錢給別人。」

    &的,你直接送錢。」

    程岫說:「千萬不要舉例,那會讓我覺得自己毫無隱私可言。」

    曹琋說:「我尊重你的隱私,當然,如果有一天你願意在隱私中加入我就更好了。」

    程岫記得曹琋說過,不想回答的時候,沉默就好了,於是他又沉默。

    曹琋也沒有逼問,將他送到房間門口,互道晚安,便識趣地離開了。

    今晚的談話對兩人來說,都需要一點時間和空間來消化。

    事實上,程岫的確只花了一點的時間和空間就消化了。曹琋的經歷聽起來很曲折離奇,但仔細想想,也不過是……步了自己的後塵。

    兩個人,一個主動,一個被動,遭遇的卻是相同的命運——遊戲滿級,又重新練了個小號,沒錢沒裝備沒經驗,一切從頭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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