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宰相 兩百七十一章 論名

    章越在這一堵牆前,有些心緒不寧,一個個的名字在腦海里徘徊不去。

    每一句意氣飛揚的詩句後,曾經又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如何一張面孔,各人又是有如何的故事,他們無從得知。

    不過他們在這堵牆前時,在落筆的一剎那前,都曾為了同一個目標那樣努力過奮鬥過。

    從蘇秦的頭懸樑錐刺股,至張衡的鑿壁偷光,再至囊螢映雪,留下姓名的即成功過了那條獨木橋,至於其他的大多數人都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了。

    科舉之路,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

    在太學裡,章越曾聽到落榜的同窗自嘲自己是『貢余』之人。

    這貢餘二字聽來尤為辛酸。

    章越想到這裡,不免為未第的郭師兄十分難過。他至今不知如何去見他,自己一個及第的人去安慰落榜的人,這話如何也張不開口,只好派唐九送信安慰了,並寄去了錢糧讓他安心在京讀書,並告訴他章衡已替準備了門路,等待國子監混補時,即去考試。

    但章越心底有等莫名的悲哀,人是在不知不覺的疏遠了,他依舊將郭師兄當作最好的朋友,但二人見面聊什麼?

    黃履知章越心思言道:「當年白樂天有言,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但不說這些人,即便昔日進士及第的,但如今慈恩寺下的題名也是不在了。」

    章越點點頭道:「不免為古人嘆息,這都是無可奈何的。幸虧你我都是省試及第,否則哪怕才華蓋世,亦有終南積雪之嘆了。」

    終南積雪是祖詠在科場上作得一首詩,此詩寫得極好卻不合於科場格式,最後致祖詠沒有考上。

    兩人說說聊聊,正好一名小沙彌步來,他手捧著裝著筆墨的盤子來到二人面前問道:「兩位客官可要題詩留此?」

    章越有意替黃履揚名笑道:「安中,你如今省試第五,若殿試再高第,斷然可得碧紗籠了。趕緊在此一試,也為日後增添一段佳話。」

    黃履淡淡地道:「碧紗籠,作佳話我從不指望,不過添作你我白首時談資的倒可一試。」

    黃履於是拿過筆來當即於牆上題詩。

    正好一旁有十數名男女行來,其中老老少少皆有也是趁著天光好故而踏春出遊,順便來此觀賞牆上的詩文,見黃履揮毫於是在側駐足。

    駐足旁觀這一行人有兩名三十多歲的男子,稍年長者對年輕者道:「存中你看好了,這二人雖是年紀輕輕,都是言談形貌都是不凡。」

    年輕者點了點頭。

    章越但見黃履寫至。

    靜無塵俗,碧沉沉、好片清涼世界。左右修篁環屋立,中有伊人瀟灑。

    鎖徑煙橫,打窗風緊,做盡驚秋態。半甌香露,箇中真味誰解。

    案頭幾疊遺書,雙桐深護,鳳囀琅琅在。回首蕭然聯袂日,猶記飛瓊風采。

    如許年華,天何靳也,劫現曇花快。迢遙玉宇,鹿車挽手而載。

    黃履寫至一半時,幾人都是稱許不已,一行人中的兩名女子對黃履投以青睞的目光。

    章越亦對黃履笑道:「好詞,不過此非讀書而是佳人。」

    黃履擱筆道:「不怕度之笑話,我讀書是為佳人,科舉也是為佳人,否則何必千里迢迢赴太學一趟。若是不能在一起長相廝守,哪怕考上了進士作了官,也終無意思。」

    章越道:「安中不要太介懷了,殿試授官之後告假還鄉一趟便是,如今不要多想。」

    黃履點了點頭。

    章越從兜里拿了錢放在小沙彌的盤中。

    黃履問道:「度之當真不題詩?」

    章越搖頭道:「此時此景不願苦吟。」

    黃履聞言不由大笑,正欲轉身離開,這時正見得方才駐足旁觀的二人中那位年輕者,上前對章越,黃履道:「兩位有禮了,方才見這位兄台揮筆行文,不知尊姓大名?」

    章越旁顧見這男子有些憨直,不過身後之人卻不可小看,舉止有等大官的氣派。

    黃履面對這男子的詢問,揮臂朝壁上一指道:「兄台何必問,牆上有。」

    這相詢男子頓時鬧了老大的尷尬抬頭見牆上詩句旁的落款寫得是『邵武黃履』。

    識得對方名字,一旁有一個行人言道:「這位兄台莫非就是此番省試第十名的太學黃安中否?」

    黃履點了點頭。

    一旁之人都是露出敬佩之色紛紛道,難怪,有此大才。

    「幸會,幸會。」知道對方乃省試第十名,對方露出敬重之色。


    「不知這位兄台高姓大名?」這男子又向章越問詢。

    章越拱手道:「在下章越。」

    這回一旁之人都是倒吸一口涼氣,方才念至黃履只有一人知曉,但提及章越名字竟然在場之人都是聽過。連這男子身後的年長男子也是動容上前道:「閣下真是此番省試第二的章度之?」

    章越微微點頭,拱手道:「僥倖罷了。」

    年長男子不置可否。這年輕男子當即上前拱手道:「在下沈括,表字存中,乃錢塘人士,見過章兄。」

    章越聞言也是驚訝,這看起來憨憨的士子居然是沈括?他還以為他身後的男子才是大人物呢。

    沈括比自己和黃履大了十歲,不過舉止倒還不如黃履穩重。

    章越道:「原來錢塘沈氏,江南望族,失敬失敬。」

    沈括出身的錢塘沈氏在宋朝已頗為有名,家族裡出了好幾個進士。

    三人當即見禮,幾位沈氏子弟也上前見禮,原來是一家人出門交遊。不過年長者沒有與他們同語,而是自持身份走到一旁看著詩牆。

    章越黃履聊了幾句後即是辭別了,沈括與幾個沈家族人都因結識了章越,黃履很是高興,特別是那兩名少女。

    這名年長的男子名叫沈遘,按輩分來說還是沈括的侄兒。但沈遘比沈括年長六歲,是皇佑元年的進士,而且以才華名世。

    沈遘當年殿試本為第一,但因為他已有官職,宋仁宗說了一句『朕不欲貴胄先天下寒畯』,故而沈遘被強行降為第二名。也因宋仁宗這一句話,有了狀元必出寒門的不成文規矩。

    至於沈遘也成全了馮京拿了狀元,及他連中三元的佳話。

    如今沈遘為知制誥,而且被剛剛被天子點為殿試進士初考官。

    擔任初考官除了沈遘外,還有司馬光,裴煜,陸經都是館閣中公認的飽學之士,但沈遘卻名列第一排名還在司馬光之上。

    他方才就是為了避嫌,故而不與章越,黃履相談,否則早就上去結識如今後輩中的翹楚。不過方才他心底對章越,黃履已有了一個初步的印象。

    沈括還不知沈遘已被點為進士初考官,於是對幾位族兄弟言道:「這章度之,黃安中都是文章具佳,且都是寒士出身,今科狀元說不定就在這二人之間了。」

    一人道:「不是還有一位叫王魁王俊民的讀書人麼?我之前聽聞,前幾日王俊民請了大相國寺一位術者。這位術者專相士人科場前程,無有不準的,只是一卦萬錢所費甚高,令不少人望而卻步。不過王俊民卻請了這術者卜之,卜得他必定高中狀元,京中不少士子如今都信以為真,滿京城都在傳聞狀元已為他囊中之物了。」

    沈遘笑了笑沒有言語。

    旁人道:「我聽聞有些術者,不學有術,不憑真本事,只是言語圓滑,句句都在模稜兩可之間,這樣的人未必信得。」

    又一人道:「這些都是道聽途說,不過我聽聞王俊民為人風度極佳,不以自己才學自傲,平日折節待人,與他交往過的讀書人,無不稱讚他的。」

    沈遘則道:「這樣的人萬不可交。」

    眾人都問道:「為何?」

    沈遘言道:「看得和誰都交情都好,外頭人無不稱讚,決不可搭理。因為如此人交朋友逢人會投其所好,絕不會與你交心,遲早要被他耽誤了。」

    眾人點點頭。

    一人道:「是啊,我聽聞這王俊民已與富相公定親了,卻還在外招惹女子,弄出了事來,聽聞雖給他按下了,但正如兄長所見,此人確實人品不端。」

    對方猶自為王魁說好話:「人品雖不端,但才華卻極佳啊。」

    沈括道:「不過依我看來還是章度之,黃安中二人極好,特別是這章度之,可惜我方才探聽二人都有婚約在身了。」

    沈括這句話是無心之言,倒令一旁的兩位沈家女子面泛紅暈。

    章越,黃履辭別沈括等人後,黃履突對章越道:「度之,有件事我一直沒與你說。」

    「何事?」

    「那日你替老者那隱瞞了王俊民蹤跡後,我又自作主張追上去告訴了老者,王俊民之下落。」

    章越聞言不由一愣。

    「怕是要給度之添麻煩了。」

    章越擺手道:「讀方才之詩,就知安之你是至情至性之人,難怪看不慣王俊民如此作為。」

    「其實你當日要走,我即猜到五六分,不過終沒有阻攔,如今想來倒是你這般快意些,我終是顧慮多些。罷了,你我之間不說這些。」

    當夜,章越黃履即在二相公寺吃了一頓齋飯,然後在僧房住了一晚。

    章越這一晚睡得倒是踏實沒作什麼夢,卻不知黃履夢見了什麼。

    次日二人一大早即離開了二相公廟,回到了太學旁的吳家宅院繼續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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