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中書省內幾乎是呂惠卿一人主事。
王珪,馮京二人一個不願爭,一個爭不過,這樣大權獨攬的日子,正是呂惠卿,也是天下諸多官員夢寐以求的。
此刻呂惠卿對呂溫卿道:「按信中所言,章度之不喜市易法,若是任他回朝,怕是曾子宣第二,甚至尤有過之。」
「萬一官家讓章越來審這市易司的案子,那麼一切休矣!」
市易司的案子,就是呂惠卿的要害,這關係到呂惠卿的相位,也關係到新黨一系的存亡。
所以呂惠卿絕不願意放章越這等反對市易法,同時又深得官家信任的人進京。
呂溫卿道:「兄長,昔呂夷簡在朝時,百官與之合則留,不合則出,似范仲淹,孔道輔遠貶,朝野上下無不敬畏呂公的手段。」
「如今要使章越出,唯一的辦法還是渲染契丹兵馬勢大,這並非我之虛言,遼主在雲中建牙,又兼汎使南下,汴京之中人心中無不疑惑。」
「我們再渲染一些言辭,言契丹所畏章越,到時候官家從於民意,亦不得不推章越至河北鎮守。」
呂惠卿點頭道:「好計,並非我好耍弄手段。昔人都崇范公而貶呂公,呂公於天下事屈伸舒捲、動有操術,其功業豈是腐儒書生可知。」
說到這裡,呂惠卿道:「必須將市易司的案子辦成鐵案,你看何人來審理此事最好?」
呂溫卿道:「不如讓章子厚來審!」
呂惠卿目光一亮,章惇是瀛州知州,兼高陽關路經略安撫使的後備人選,若讓章惇來調查此事,那麼……章越出鎮瀛州把握就更大了。
呂溫卿道:「只是章子厚此人喜怒難知,好惡難測,為人又狂傲不羈,怕是日後難以掌控。不過章子厚與兄長至少是同鄉。」
呂惠卿笑道:「是不是同鄉都無妨,章子厚與我不投機,難道反會與曾子宣,章度之投機嗎?」
頓了頓呂惠卿言道:「除了市易司之案,還有鄭俠此叛徒,必須予以重處!」
曾布,鄭俠都是出自王安石門下,這二人都是『背叛』了王安石才導致了對方罷相,新法亦差點被廢除,所以他必須執行紀律,從重處罰!
這是表面原因,同時對外處置一個人,也可對內提高凝聚力。
這也是他如今身為新黨首領必須為之的事,呂惠卿無論願或不願都必須為之。
以往呂惠卿看王安石為何一為宰相,便得罪了那麼多人,甚至幾乎與所有好朋友都翻臉。
但如今他才明白,只要你在這個位子,你便沒得選!你不是代表自己的意願,而是代表了一幫人的意願。
正如陳橋兵變那黃袍加身的一幕,很多人研究太祖到底有沒有這念頭。其實並不重要,因為你到了那個位子,
……
自那日官家與吳充,呂惠卿議事之後,又聽得京中民心不穩,坊間謠傳契丹百萬大軍壓境,隨時南下。如今韓絳調回京師為相,雖有文彥博判大名府,對方也有平貝州之亂的經驗,可畢竟年紀太過老邁,還需一名年富力強的人輔之坐鎮方可。
總而言之沒有賢臣名將坐鎮,如今河北不穩。
官家從石得一那聽得消息不免憂心忡忡。
這日在曹太后宮裡,見了高太后,曹太后。
兩位太后也聽說流言,詢問了天子,契丹使者蕭禧要求宋朝化地,以及契丹是否屯重兵於境上,意欲興兵?
官家道:「此兒臣之罪,以至於此事驚動了太皇太后,太后。」
曹太后道:「如今說這些已是無用了,說說朝堂上大臣是如何議得?」
官家大體說了一番,然後道出呂惠卿想要章越去瀛州,為高陽關路經略安撫使。
瀛州也就是後來的河間府,北拱幽燕,東臨青濟,乃水路之要衝,也是契丹南下中原的必經之路。
將章越置於這裡,可以令天子晚上睡覺稍稍安穩一些。
曹太后道:「可是遼主建牙在雲中,未必經瀛州,也許是去打河東。」
官家道:「是,河東,鄜延也當擇將守備。」
曹太后暗自搖頭,官家禦敵簡直一點方寸都沒有。
曹太后道:「是呂惠卿要將章越安置於此的?」
官家道:「回稟太皇太后是呂惠卿的意思,兒臣揣測,他是擔心章越回朝會反對市易法。」
曹太后,高太后聞言都是欣然地點點頭,官家看事還是清楚的。
「但兒臣擔心,除了章越朝中怕也是無人可以在瀛州應對契丹。」官家此時此刻就差在額頭寫了一個『慫』字了。
曹太后笑道:「陛下,吾看這章越倒非將才,而是善於經略謀劃。他寫的平河湟策吾看了,是堪比平邊策般的廟算之謀,你依此先後收取河湟,青唐也是重新歸降於我大宋,可知他廟算無誤,一切皆在畫中。」
官家聽了連連稱是:「太皇太后的意思,可是讓兒臣下一道詔書詢章越如何應對契丹?」
曹太后道:「章越乃國士,人主下詔問之未能優禮,當遣重臣問訊。張茂則如今正在永興府,陛下可下旨讓他代人主親詢。」
頓了頓曹太后道:「先問章越方略,再問他願不願去瀛州赴任?」
官家聞言道:「去瀛州?可朕還是想調章越回京!」
曹太后笑著道:「陛下急什麼?欲進人必先觀其志。」
……
章越一行已下榻在永興府的驛館內了,這一次回京除了彭經義,黃好義外,他只帶了十幾人隨從,絲毫看不出是個封疆大吏的架勢。
章越在驛館住下後,得知入內內侍省都知張茂則來見。
章越以往與張茂則是老交情了,當初在打擊任守忠時,二人是同一條戰線。
新君登基後,按照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規律,張茂則就退二線了,只給曹太后和高太后辦事。
章越為了避嫌,也與他少了往來。
熙寧六年上元節,王安石乘馬進宮座馬被毆,便是張茂則指示人幹的,張茂則還當面罵王安石說,宰相也是人臣,騎馬進禁宮是要當王莽嗎?
現在張茂則與章越在驛舍相見。
幾句寒暄後,張茂則便道出了他代天子咨國事的來意,他問道:「遼主建牙雲中府意欲何為?」
遼國攻宋兩條路線,一條西路是從雲中府出兵,攻打河東太原方向,這裡地勢頗為險要可以防禦。
還有一條則是東路,因為丟失燕雲十六州的緣故,這裡幾乎無險可守,全是平原。如果野戰打不過,遼國的騎兵可以一口氣打到黃河邊上,直抵汴京。
章越則直接道:「契丹不敢興兵,只是在畫疆而已。朝廷緩答而峻拒即可。至於遼主建牙雲中,只是見我收復河湟,故而為唇齒之計而已,侵我疆土。」
「割地不過求一時太平,遼國貪得無厭,朝得寸,暮得尺。」
張茂則點了點頭,聽了稍稍心安。
章越繼續道:「如今熙河戰事方歇,本朝需三至五年恢復國力,在此之際需休養生息,切勿交兵生事。」
張茂則道:「可如今難處是如何在三五年內,與契丹西夏和平共處,各不交兵?」
章越道:「西夏國內疲敝,暫時無力進取,而契丹一時叫囂出兵,豈能若要打早打過來了,其實契丹更懼與我交兵,故而在虛張聲勢,但很多人看不出,只是畏於契丹勢大而已。」
張茂則問道:「依章經略之見,這三五年內真可以保太平嗎?」
章越道:「可以與遼國重議畫疆之事,從澶淵之盟,到富公再使遼國已過二十年,遼主要將盟約亦當重新推定,以求更大的好處。」
「不拿出真金白銀,空白以口惠而實不至之舉,騙不了契丹。但我們一旦示弱,則夏國亦生得寸進尺之心,也會趁勢提出增加歲貢。」
張茂則聽得滿頭是汗道:「咱家聽得有些糊塗了,為何方才經略說契丹不願打,只是虛張聲勢,但這邊又說要重新劃定盟約呢?」
章越道:「因為遼國之患在於國內而並非本朝,所以才挑動與宋畫疆之事。孟子云,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
「所以遼國深明這一點,所以不會真打,但又要與宋挑釁,來鞏固權位。」
章越說的就是一個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的問題。
遼國最大的問題,是處理國內的矛盾,與宋朝畫疆的問題,便是次要矛盾。但是這個事情如果兩國處理不好,那麼次要矛盾便會上升為主要矛盾。
經過章越這麼一說,張茂則頓時醍醐灌頂。
張茂則心道,難怪官家如此器重於他,兩宮太后要我親詢章越,此人見識明了,斷事清晰,若為宰輔必稱名相。
張茂則又問道:「如今瀛州知州空缺,不知章經略是否有意出知瀛州?」
章越則笑了笑道:「願憑陛下差遣。」
張茂則問道:「哦,萬一契丹南侵,瀛州首當其衝,難道經略不擔心?」
章越則心想,這瀛州宋朝經營很久,歷史上金兵兩次南下時,都沒打破河間府,汴京陷落了,河間府都安然無恙。
章越道:「若是契丹真敢南侵,某必死守瀛州!令契丹不敢深入!」
張茂則笑道:「咱家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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