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線金牌疾遞不過十日,蔡卞的城圖已送至京師官家手中。
審閱城圖後,天子與兩府重臣都是驚喜連連。
宋軍出其不意進築震武軍城,党項居然一點反應都沒有,居然坐視宋軍在兩國交兵的要害之處輕易築城成功。
難道党項君臣集體失智了嗎?
這等於是宋軍平白打了一個大勝戰,奪取了党項近百里地。令宋軍至涼州的直線距離大大縮短。
這等意外的驚喜,令自天子以下都是喜出望外,如此距離攻下涼州只有一步。
收復漢唐故土,再通西域似乎只在眼前。
只要往前走完這最後一步便可以。
涼州涼州,大宋中興便在於此了嗎?
不過與官家的喜上眉梢,躊躇滿志不同。
章越看著城圖,臉上卻是幾不可見一陣陣地抽搐。
本來自己只要蔡卞建一座堡寨的,他居然給自己建了三座。
如此費錢竟達五十萬貫之巨。
章越是一陣陣地頭暈目眩,自己刀刃向內讓蔡卞,孫路,范育整治熙河路貪腐問題,也不過湊了不到百萬貫。
蔡卞居然一口氣給自己花了一半。
如此花錢,章越這宰相如何幹下去。他又要從哪裡找錢來補你這個窟窿。
反正花得不是你的錢,對吧。
如今各路保甲法除了河北,陝西二路外,廢了上番之制,將保甲制改為弓手之制,由地方自召義勇為弓手操練,這其中並沒有省下多少錢來。
這個蔡卞簡直一點財政紀律都沒有。
章越正色道:「陛下所言極是,蔡卞此事確實辦得漂亮,從城圖來看,此乃完備之陣,形勢盡占於此。」
「哪怕党項幾十萬大軍來攻,也可守得。」
只是這個打法太寄吧花錢了,章越實忍不住在心底爆了一句粗口。
官家道:「淺攻進築乃卿之高策,蔡卞也是在卿的運籌帷幄下,方才立此功勞。」
章越聞言苦笑,算了算了,來都來了。事關奪取涼州的關鍵一戰,再大的投入都是值得的,絕不能功虧一簣了。
行百里者半九十。
已是結束丁憂回朝重任樞密副使的曾孝寬窺測天子之意道:「陛下,如今震武軍城已築,正當順勢而為攻取涼州!」
「陛下,此暫不可行!」章越道。
馮京在一旁洞若觀火問道:「兵速貴進,既是党項已經洞察我軍攻涼州之意,不可久持。」
「陛下,朝廷一而再再而三言要攻涼州,最後卻遲遲不至,豈不知時不我待乎!」
章越知道馮京來話來擠兌自己。
涼州之役自己停頓再三,令人覺得遲緩。比起謀略,更要緊是決斷。
章越指圖道:「陛下,党項遲遲不動,令臣實在覺得詫異。在不清楚党項意圖下,決不可全師而攻涼州。必須先弄清党項意圖,方可攻涼州!」
官家問道:「計將安出?」
章越手指從地圖向上一滑,正指向地圖中一處『仁多泉城』的地方。
數年內阿里骨縱橫沙,瓜,甘三州,連破党項甘州甘肅軍監司和瓜洲西平軍監司。
現在阿里骨在大帳之中,接見了宋使童貫。
阿里骨當即擺了一桌宴席,烤了一腔大羊,還叫了十幾名胡姬在帳下歌舞,童貫左右隨從也是好酒好肉地伺候著。
阿里骨看著童貫大笑道:「童走馬在此多年,臉也是變得赤紅赤紅的,更似我們青唐人了。」
童貫笑了笑:「童某入鄉隨俗,今奉天子之命拜見節度使!有厚禮奉上。」
說完童貫命人奉上禮單,阿里骨看了禮單心底大喜,面上卻沒有多少表情而是道:「如此厚禮,怕不是阿舅天子,又要我阿里骨作什麼?」
「好教節度使知曉,無甚麻煩之意。只是聽聞節度使似有取仁多泉城之意,故來相問?」
阿里骨問道:「怎地?阿舅天子也有取此之意?」
童貫道:「正是,若節度使不取,我們便取來就是。」
阿里骨道:「當初說好的,我既席捲瓜,沙二州,你們漢人自從正路取涼州便是。」
童貫道:「仁多泉城是仁多一族起家之地,恐怕不易取也。咱們經略使擔心節度使攻不下,便想自取之。」
阿里骨聞言大笑道:「此事不勞你們擔憂。」
童貫起身告退後,阿里骨召手下酋渠商量。
聽說要取仁多泉城,一名酋渠反對道:「仁多泉城都是仁多家心腹老兵守著,咱們不要去衝撞他們。」
阿里骨叱道:「如今宋人築城古骨龍城,分明有北取涼州之意。」
「現在宋強党項弱,咱們要順勢取了仁多泉城,再取了沙,瓜,甘,伊數州,這樣也有自立的根本。」
「我等大丈夫當懷凌雲之志,豈可矮身立於他人屋檐之下。」
阿里骨立身而起,左右酋渠都畏服於其氣勢。其實當初從汴京追隨著阿里骨來此的青唐部首領們,自有了立足之地後,他們中不少已是喪失了進取之心。
唯獨阿里骨仍是孜孜不倦,從始自終都要做一番大事業。
說完阿里骨率軍點集兵馬北進。
阿里骨頗為躊躇滿志,自起兵以來他戰無不勝。現在他將韃靼和回鶻的兵馬分作五軍,於青海以北駐紮。
攻略沙州,瓜洲,甘州之際,又收容了西州回鶻,甘州回鶻的一部分投靠,又分作三軍在瓜,沙二州駐紮,如今他可謂是兵強馬壯。
阿里骨率領八軍快抵至仁多泉城城下時,看北面群峰聳立,山頭上終年積雪不化,近處山巒起伏,山下雪水融化匯入浩門河中。
這仁多泉城便在這河谷之中。
阿里骨看著山嶺縱橫,手持馬鞭對左右酋渠道:「如此的山河,也只有咱們會擔心漢人會與我們搶此地?他們平日只知在山下平原耕作,若想安枕還要討好我們呢。」
眾酋渠都是稱是。
阿里骨在汴京多年,他頗為努力學習漢制漢學。如今他身邊也有數名漢人謀士,漢人謀士與他說過,以漢人的國力,往西往北最多維持在涼州一線,再往西往北就很艱難了。
歇息一日,次日大軍出發,這日天降大霧。
阿里骨騎在馬上突覺大霧中有箭矢破空聲響起。
阿里骨有從軍多年的經驗立即翻身下馬,片刻後其馬連中數箭倒斃。
旋即喊殺聲四起,數百騎馬從大霧中躥出,手舉弓矢邊跑邊射,抵進後再換了刀槍。
阿里骨兩萬多兵馬在山川中前行,但分作了八軍,他們沒料到居然仁多族敢出城襲擊,更沒有料到他們繞過前鋒,也沒打後軍,而是直奔阿里骨所在的中軍而來。
仁多族只有數百人,但奇襲之下勇不可擋。
大霧之中,兵刃交擊聲不絕於耳,還有各自番語互罵。
阿里骨左右兵馬亂作一團,被精銳襲擊之下,全然亂了方寸。襲擊的仁多部全部都是披甲,但阿里骨的手下只是穿著皮裘,就算有鎧甲也來不及穿上。
這簡直是一面倒的屠殺。
不過阿里骨臨危不懼在左右服侍下披了甲冑。他一面穿鎧甲,還一面用一柄重斧敲碎一名仁多族勇士的腦袋。
阿里骨穿好鎧甲,換了馬後手持一柄錯金藏矛殺出。
濃霧中阿里骨長矛連刺,挑翻了數名仁多部勇士,最後在他帶領下殺退了仁多族的伏擊。
但阿里骨見自己傷重不小,也是暴怒不已。
次日阿里骨率大軍抵至仁多泉城城下,將城池團團包圍。
涼州城。
党項名將,右廂統軍仁多崖丁聽得阿里骨率大軍將仁多泉城團團包圍之際,面色凝重。
梁乙逋拜相,雖意味著梁氏一族重新掌握了軍權,但國主李秉常對其防範忌憚極深。
他仍重用仁多崖丁父子以平衡梁氏軍權,他還拜仁多崖丁之弟仁多楚清為御史中丞,讓仁多家在朝中多了一個根本。
當得知在宋朝在古骨龍城築城的消息時,仁多崖丁是嗤之以鼻的。
他知道這裡形勢,古骨龍城距蘭州,邈川城都是極遠,以宋朝熙河路之力非常難以補濟。
他是故意放棄這裡。
後來宋軍從邈川,南宗寨出兵進築古骨龍城時,左右驚報仁多崖丁。仁多崖丁胸有成竹地對左右道:「我故意留此病塊於漢人。」
仁多崖丁對左右解釋道:「漢人在此兵馬駐守多了,則虛耗錢糧,駐守少了,我們就吃掉他。」
宋軍築城十餘日時,仁多崖丁率輕騎探查宋軍築城進度,卻見宋軍在他眼皮子底下居然一口氣連築三城,不由大吃一驚。
看到宋軍兵馬嚴陣以待,並且還動員了數萬民役後,仁多崖丁方知他錯了,錯得太厲害了,他大大低估了宋軍現在的後勤補給能力。
他對左右道:「漢人據湟州不過數年,竟能輕易驅動數萬當地番人為之役力。」
「漢人確有手段,有如此籠絡人心之法,看來青唐已難再為大白高國所有。」
從探查古骨龍城而歸後,仁多崖丁連夜給國主李秉常寫了一封書信言,漢人在青唐已站穩腳根,極得人心,青唐番部已是徹底融入了宋人。如此不出一年怕是連涼州也保不住了,如今唯有聯遼抗宋是党項唯一的出路。
寫完書信後,仁多崖丁看著牆上掛著大弓感慨道:「我征戰多年,素以為兵馬強壯者為王,今方知民心之向背是矣。」
他與宋人廝殺了一輩子,他從不怕宋人在沙場上如何,而是怕那些在沙場之外的手段。
儘管李秉常答應向遼國乞援,但仁多崖丁仍是大病了一場。
涼州城裡都不知何故,唯獨其子仁多保忠知道父親為何重病,不免擔心。
仁多崖丁大病了一個月才稍稍好了一些,但這時候得知阿里骨已是包圍了仁多泉城。
這仁多泉城距古骨龍城不過十餘里,這裡不僅是仁多一族的起家之地,也是党項在涼州一處極要害之地。
如今古骨龍城已是丟了,一旦仁多泉城再失,那麼涼州的形勢就更加危及了。
阿里骨有八軍,而仁多泉城裡只有三千人。
仁多崖丁沉默不語。
其子仁多保忠和仁多洗忠都是請戰。
「仁多泉城不救,人心盡失。何況城中還多是我仁多家族民。」仁多洗忠如此言語。
仁多崖丁閉目半響道:「有阿里骨在此,救與不救都是一般。」
仁多保忠道:「如今涼州城下人心思動,東朝今已在古骨龍築城,若再坐視仁多泉城失陷,涼州城恐怕不守。請父親早拿對策。」
仁多崖丁道:「我命人在涼州城中深挖窖藏,以為長久堅守之計,同時在涼州附近行堅壁清野之策,並寫信給國主請求他再派使者乞求遼國出兵救援。」
「除此之外,別無他計。如今唯有以拖待變了。」
看著仁多崖丁對局勢的預判如此失望,二子都是驚訝,從軍幾十年來何嘗見得父親這個樣子。
宋軍對党項軍如今雖占有優勢,但苦於補給線太長,後勤不濟,党項一方還是有地利上的優勢的。
但仁多崖丁這般不言不語,心事重重的樣子,令兄弟二人非常擔心。
仁多洗忠道:「父親,仁多泉城不可不救,我獨自領一軍救援!」
仁多崖丁知道不救,確實於理不合,當即對仁多洗忠道:「且去!」
仁多洗忠得令後,當即點撥兵馬出發。
仁多保忠聞言長嘆道:「父親,何不讓我去?」
仁多崖丁道:「涼州離不了你。」
戰馬打著響鼻,顯得焦躁不安,阿里骨軍的騎兵們用槍挑著人頭左右馳騁。
仁多洗忠看著這一幕,頗為著惱。
他看了一眼遠處的山崗,阿里骨正雙手抱胸,臉上掛著猙獰的冷笑看著自己。
他重新上馬帶著五百名騎兵向對方殺出,阿里骨這邊亦排出千名騎兵衝鋒。
雙方騎兵擺開騎矛和長槊,大刀等各式武器,雙方衝鋒後交錯而過,馬背上騎卒紛紛墜下戰馬,留下了一地的屍體。
以騎戰而論,仁多洗忠的麾下定是要勝過數籌,不過對方人多馬多。
上面空了的戰馬舔舐以前的主人,折損了兵馬後,山崗上的阿里骨神情並沒有波動,而是命自己的親卒補充了上去。
仁多洗忠咬著牙見此一幕知道救不了仁多泉城了。
連日苦戰,仁多洗忠已是盡了力他當即撥馬對左右從騎道:「走!」
山崗上的阿里骨道:「此時要走,沒那麼容易!」
阿里骨伸手一招,左右將柴火燃起,遠處山崗上眺望的部下聞訊後,當即率騎往仁多洗忠歸路截去。
五月十日,仁多崖丁之子仁多洗忠救援仁多泉城未果,反戰死陣中,部下拼命搶屍而歸。
之後阿里骨回師圍攻仁多泉城。
大軍如潮水般一浪又一浪地攻城,血戰十日今日終於沖開一個口子。
阿里骨兵卒如潮水般涌去,城牆上的仁多部知道城破後必然無幸,一併用箭攢射。
阿里骨麾下最勇猛的兩名渠帥,一人手持鐵矛,一人手持刀盾率領兵馬強攻,殺得豁口上的仁多軍節節後退。眼見就要破城時,身後突然敲鑼退兵。
兩名渠帥不知何故正要詢問阿里骨時,卻見遠處山間旌旗如林,不知多少兵馬正朝此進發。
但見阿里骨咬牙切齒地道:「我阿里骨與宋人的恩情,從今日起一筆勾銷!」
說完阿里骨上馬而退。
其兵馬亦是倉皇從仁多泉城下撤離。城中守軍不知何故,等到看見無數頭戴范陽笠的宋軍出現在山坡和峽谷中時方才恍然大悟。
熙河路路王贍與監軍蔡卞率近萬兵馬出南宗寨抵此。
王贍見阿里骨退兵笑著對左右道:「阿里骨恁地客氣,就要攻下了城,便大方送給我們。」
蔡卞道:「兵不厭詐麼。此城怎辦?
王贍道:「勸降便是,咱們可以留他們一條生路。」
半個時辰後,仁多泉城兵馬盡數降宋。
王贍本欲翻臉殺俘,卻被蔡卞制止。
最後這些人被送往秦州安置。
而聞知仁多泉城,古骨龍城先後失陷後,李秉常非常震怒,改命皇族嵬名阿埋取代仁多崖丁為右廂統軍。
西夏御史中丞仁多楚清,仁多崖丁之弟,見李秉常猜疑,又因曾向西夏國主請求統兵之職不許,於是心懷怨懟,主動聯絡涇原路經略使沈括請求內投。
最後仁多楚清率家人部族近千人離夏奔宋。
同時仁多楚清還獻上了黃金三百兩,及西夏國主所賜的冠服,寶玩,鞍韉,繡龍帳等物。
官家大喜立即下旨封仁多楚清甘州團練使,右廂卓羅都巡檢使。
党項涼州鈐轄吳名革與其弟吳名山見宋軍連克二城,兵鋒已逼近涼州,懼仁多氏點集,在歸義軍節度使曹仲壽的策反下,率兵馬數百人投宋,並以牌印入獻。
次月又有數部党項首領內附,帶來降部數百,上千不等。
同時還攜來了不少駱駝,牛羊,馬匹等。
王厚看投人越來越多,索性將熙河路拿党項降軍都編作一班直。
名為党項直。
党項直里有党項人,也有漢人,青唐番部,還有少量的回鶻,韃靼,都是從党項歸順來的。
這也是宋朝向党項人學習的,党項人攻宋都以降人為先鋒,如今宋朝攻党項也以降人為前鋒。
五六月之間,涼州左近蕃部爭相投宋,仁多崖丁雖竭力遏制,卻無濟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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