蜿蜒小河,船兒悠悠前行,遠處另一位搖櫓的少艾船娘哼著一首剛剛聽過的小調,歌聲順著柔和的風兒,輕柔地沿著小河,流淌在半空中。
年輕的客人注視著她的苗條身段,見其頭上戴著一隻閃閃發亮的鳳釵,應該是出嫁不久的新婦。
這讓他不禁想起吳、楚兩地相連,風俗卻截然不同。本地人家娶媳婦,喜歡身段修長的女子,目的是好看,這與現在越演越烈的攀比風有關。
楚地人則喜歡身矮,即粗壯敦實的女子,因為這種婦人善哺育,能幹活,當地人是從實用的角度考慮。
時下有人戲作了一篇「娶婦辭」:
西家老翁長吳塞,吳人娶婦長者愛。紗籠前引抉人門,新人長大媒人尊。
金馬丁東步搖轉,春水裊裊花枝顫。可憐吳楚地不同,新人長短為枯榮。
若使吳人生落楚,一生醜惡何其苦。乃知長短亦有命,不系生身系生土。
「嗯。」
這時候,船娘輕咳一聲,輕聲輕語仿佛是在呢喃,「之所以風流才子的大名在河上無人不知,是出自唐先生妙絕一時的春畫。嘻嘻,如果客官今後能有幸一觀,定會為之嘆為觀止哩。」
「春畫?哦,哦哦。」
被打亂思緒的青衫客頓時明白了,敢情風流才子的典故是出自這裡,遙想唐伯虎當年因科舉舞弊案牽扯,丟了前程,又不屑為吏,憤而辭職回到家鄉,哪知被妻子嫌棄執意要離婚,連遭打擊的唐伯虎性情遂變得越發憤世嫉俗,四處尋歡作樂的結果,就是畫了若干光溜溜的美人圖。
貶大於褒的風流名聲,使得唐伯虎在家鄉的名氣毀譽參半,也就是他的才華太出眾,瑕不掩瑜,不過也讓家鄉人大多對於他半是敬重半是疏遠。
類似唐伯虎這樣一生坎坷,最後潦倒而死的名人太多了,狂放的作品、孤傲的心境,對世態炎涼的憤慨,正是他們與眾不同的地方。
問題是這樣的境遇實在太悽慘,但此刻的青衫客倒是沒什麼感覺,因為他知道自己僅僅是個平凡人,平凡人就得老老實實的融入這個黑白難分的大社會,該低頭時就低頭,平平安安的掙到一生富貴。什麼一朝名滿天下知,封侯拜相的,奢望而已,現實是你就是一普普通通的後世人。
對於船娘的艷遇暗示,青衫客無動於衷,坐在船頭,很快再一次陷入了自己的思緒里,如何使自己能過上一生富足的生活呢?
提起古代,想當然的唯一出路是讀書參加科舉,問題是首先得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即使千辛萬苦的考中秀才,也不見得富貴,更怕到時候年齡太尷尬,沒等享受就掛了。相比趁著年輕時做做生意,發家的幾率肯定要大很多。
因為如今是嘉靖年間,傳統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觀念,早已開始面臨挑戰了,人們不再視商賈為賤業。如同改革開放,江南人普遍認識到經商做買賣是致富的正常手段,生活中出現了「生意」一詞。
連嘉靖皇帝都在發給天下農民力農的詔諭中,鼓勵農民在農閒的時候,去忙一些其他的「生理」。
原因簡單,如今的明朝社會正處於從農業社會向商業社會過渡的節點。
如果是在這時代之前,男耕女織的傳統社會環境,年輕的客人肯定輕易不會從事『賤業』,一邊讀書,一邊種地,憑藉辛苦勞動,完全可以維持男有衣,女有食的簡單生活。而在商業社會中,並非依靠勤儉就能致富的,那需要更多的處世智慧,年輕的客人堅信自己擁有這些東西。
只可惜往往天不遂人願,他忽然嘆了口氣,目光開始發直。
生活節奏緩慢的古代江南,發呆也是一種生活方式,也是一種妙境。人們不單單可以在需要的時候休息一下,順便與自己的內心進行對話、思索、反思等等。
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下,青衫客的身邊煮著一壺廉價的清茶,沏的卻是同樣的一盅清雅。
觀一杯綠葉的深淺,嗅一縷清淡的茶香,品四季韻味,悟前生今世,能得片刻的心素以及潮起潮落。
不經意間,年輕人的一舉一動顯得分外瀟灑。
早年喪偶的船娘立時眼睛一亮,更堅定了與君「風流一度」的念頭。
同樣的,年輕人的目光也漸漸堅定,因為他現在的家世,現在的環境,都令他對於古代有了嶄新認識。
從前,他也始終認為大明是亡自黨爭,對東林黨深惡痛絕,衍伸下來對古代的文人非常厭惡,認為他們只知道讀死書,空談誤國。
這些日子下來,卻發現固然朝堂上有黨爭,儒家名人喜歡談經論道,但是身邊亦有一批積極關注國計民生的文人,這些知識分子非常喜歡時時留意日常生活中的瑣碎小事,找到基於他們自己生活經驗的日常生活的小竅門,然後將這些記錄下來,一點點的推動著社會的向前發展。
年輕人認為此乃整個社會逐漸世俗化的一大趨勢,比如二十年前的自家,聽長輩說那時候倫理綱常幾乎貫穿於家裡的每一個角落。一門之內,父子兄弟與長幼尊卑之間,涇渭分明,各有條理,正所謂一日之飲食起居、動靜語默,都要謹守著儒家「中正」的原則,一絲一毫不能違逆。
僅僅二十年而已,自家的規矩觀念卻發生了有趣的變化,大概是身處於經濟最發達的江南中心,傳統齊家開始向著治家的方向轉向,也就是說家族也不想過清貧的生活了,各階層都不願再過清貧樂道的日子,富足安康成了每個人的追求。
觀一葉而知秋,整個社會正處於享樂主義的大氣候下,以前儒家講究戒聲色貨利,佛家講究戒色聲香味,道家講究戒酒色財氣,現在全變了,大有一切向錢看的架勢。
或許可以批評明朝在走向奢靡墮落,但現在的人怎麼能知道未來呢?怎麼能預知滿清進了關呢?
享樂主義並沒錯,甚至可以說是儒家的核心觀念,也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觀念,即天下為已任,死而後已的大擔當;乃是希望老人有衣有食,黎民不飢不寒的大理想境界,並視為儒家自己的一大快樂,所以人人樂見經濟發達。
年輕人的家族屬於「吳江」文派,與知名的公安派一樣,追求的是一個人如果身處於繁華之中,還能做到不忘清淨之樂,或者說處於寂寞之中,卻又能斷絕繁華之想,這才是真正的「上根之器」,可惜太難做到了。
反正年輕人自知自己就萬萬做不到,賺錢了就得享樂啊!俗的一面無非喝酒吃肉,大屋大院,有幾個二八佳人作伴;雅一點收藏一些古董書畫,弈棋彈琴,名山勝水的走走,過一輩子清閒舒適的生活。
這方面他很推崇務實派文人的觀點而不是吳江派,所謂達道之士會完全忘情於「食、色、名、利」。他認為聖人對聲色名利這四個字,絕不可以將之曲解為「貨財不入手,聲色不入耳目」,而是應該順自然而當為,不營心於聲色貨利之中。
當然這觀念他在家裡提都不敢提,因為與繼承了宋儒的吳江派大相徑庭,甚至已經太過離經叛道了。
「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國事家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雖然這首東林書院的名聯還未問世,但是這觀念早已是千百年來江南讀書人的共識。遙想當年太祖皇帝大肆殺戮功臣官員,一時間朝堂官場人人風聲鶴唳,不過朱元璋對於讀書人倒是十分體恤愛護,一批批的寒門之子因國家的資助鼓勵,發奮讀書,一批批的走向官場,而在野的士林則一代代以抨擊時政為己任。
有意思的是帝王行為稍有不慎就會被整個士林罵的狗血噴頭,成名的讀書人自己卻往往以遊戲放蕩為倜儻,揮金挾妓為風流,酗酒罵人為風尚,自謂「無損於名聲也。」
年輕客人的目光一會兒清亮,一會兒迷惘,正如同他現在的遭遇一樣,時時刻刻充滿著不確定性。
橫跨在水面上的一座座石橋歷經千百年的歲月,沉澱出深深的婉約,令人恍惚古詩中的畫面浮現眼前。
那穿著素淨撐著油紙傘的柔美身影,一步步從巷子深處走來。
精緻的窗戶內,裊裊的香氣縈繞,無視船娘騷擾的青衫客想像著裡頭的麗人,輕輕抿一口清茶,唇齒留香。
忽然,空靈幽靜的古琴音響起,頓時令對未來感到焦躁的青衫客一顆心逐漸地沉靜下來。
安靜的小鎮,水鄉的剪影在房檐下灑落,風吹過,帶著暗香。
搖船的船娘穿著藍印花布小襖,藍色的裙子,鬢角戴著紅色的紗花,一船二人各自神態悠閒的劃著小船緩緩而行,婉轉悅耳的吳儂軟語隨著清澈的水流一起蕩漾到遠方··
美,不過如此。
「客官,不遠處有一處僻靜沒有人家的水塢,可願前去一觀嗎?」
說著話的船娘衝著回首的青衫客嫵媚一笑,習慣性的舉手攏了攏耳邊散亂的髮絲,目光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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