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訊而來的冬至和秋分一起跪下,求徐佑饒恕履霜這一次。徐佑見履霜著實知錯了,潔白如玉的額頭滲著鮮血,看上去很是淒楚,念及這段時日以來的情分,微微嘆了口氣,示意秋分扶她起來,語氣變得平緩,道:「尋常的事,如衣物膳食器具開銷花用,我可以容你們自作主張。但一府之中,以人最重,牽扯到人事,我如何說,就如何去做,不要添枝加葉,更不要陽奉陰違。這不是為了我,也不是為了你們個人,而是為了靜苑裡所有人的性命和前程負責,懂了嗎?」
眾人齊齊應是,徐佑使了個眼色,冬至心領神會,拉住履霜低聲道:「阿姊,我先幫你處理下傷口,免得結痂留下疤痕。」
履霜俏臉含淚,小心翼翼的望向徐佑。徐佑點點頭道:「去吧!」
「謝過小郎!」
等她倆離開,秋分也跟著而離去,左彣垂首道:「郎君,都怪我……」
徐佑臉色凝重,道:「與你無關,我只是借題發揮,試一試她。」
「啊?」左彣一臉震驚,好一會才道:「郎君還是信不過她?」
徐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似笑非笑的道:「風虎,我記得當初在吳縣城外,你獻上、中、下三策,可是要將履霜殺了沉河的。怎麼,這會倒是心軟了嗎?」
聽徐佑打趣,左彣苦笑道:「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那時跟履霜只是陌路人,可現在大家同甘苦共患難,親如一家,真要再殺了沉河,我……我怕下不了手啊!」
「我說笑而已,不必當真!」
徐佑沉吟了片刻,道:「你去看看履霜,她敬你如兄,你的話她還是聽的,多開導開導,不要讓她自怨自艾,落下心病。」
左彣剛要離開,徐佑又道:「額頭的傷如果處理好了,讓冬至過來一下!」
「諾!」
冬至進了屋,徐佑背對著她站在窗前,負手望著院子裡的景色,他的背影孤單又冷峻,跟往日的溫和大不相同。
「小郎!」
冬至直接跪在地上,低垂著頭,雙手交疊胸腹間,心中有些不安。徐佑從來沒有發過脾氣,不管再難再兇險的局面,都是雲淡風輕的樣子,談笑中帶著她們這些奴婢和部曲度過一次又一次的難關。可以說徐佑的不動如山,是她們在這個亂世最大的依靠和信心的來源。可今日履霜擅自買了三個人,竟氣得他動了真怒,莫非……那婦人和孩子的來歷有什麼問題麼?
「起來吧!」徐佑沒有轉身,低沉的嗓音在幽閉的房間內聽起來有些陰森,道;「你們今日是如何到了人市,又如何遇到奴隸商人,又怎麼多買了三人回來,不管細碎繁瑣,一五一十的告訴我!」
冬至站起身,倒了杯茶,端到徐佑身後,輕聲道:「小郎,先喝杯茶吧!」
徐佑回過頭,眼神終於多了分暖意,接過杯子,感受著熱水流過喉嚨和胸腔的生命力,走到胡床邊坐了下來,笑道:「來,坐下說吧!」
冬至鬆了口氣,忐忑的心放回肚子裡,在徐佑身側的蒲團跪坐,道:「風虎郎君、履霜阿姊和我結伴出門後沒有去別的地方,徑自到了東市。在東市西北角,那裡是買賣奴僕的地方,也是我通過養的那些閒人找的商賈,名叫刁黑,手裡的奴僕雖沒有別的商賈多,但大都是從官府流出來的犯官家眷,整體的素養比較高。所以刁黑帶著我們看了幾十號人,從中選了二十個身體還算健碩、言語比較伶俐的,正要付錢的時候,他說看我們做買賣爽快,願意額外奉送兩人。阿姊本來是不同意的,說小郎吩咐了二十人,只是我多嘴說了句看看也好,反正又不花錢,刁黑便引了那婦人和小女孩過來……」
「然後呢?」
「我一看是婦人,帶著七歲的小女孩,相貌還如此可怖,立刻就拒絕了刁黑。可刁黑說這婦人身世可憐,先是在荊州軍府的營戶里充當營妓,後來不知是脾氣太壞,還是容貌醜陋,被管事的轉賣給了當地的商人,後來又經過多次轉賣,流落到了揚州。」
「荊州的?」
「對,荊州營戶!她經過多個商賈轉賣,具體的情況已經不甚了了,但人是從荊州營戶流出來的,應該確鑿無誤!」
荊州處在跟北魏的最前線,那個婦人的相貌明顯具備鮮卑人的特徵,或許是在兩軍陣前俘虜來的,沒入軍府成了營戶,供兵士褻玩取樂。
「嗯,接著說!」
「我當即拒了刁黑,不管她多可憐,我們又不是大德寺的禿驢,沒空四處做善事。但刁黑說,若是今次再送不出去,就要趕她們出城,這種鬼天氣,又是婦人孩子,十有八九會凍斃在野外。履霜阿姊因此動了好心,執意收留她們,我想著反正多兩張嘴吃飯而已,就同意了,又要刁黑多送了一個奴婢。只是沒想那麼多,惹的小郎動怒,實在該死!」
「送不出去?難道之前送過人嗎?」
「嗯,那婦人好像不會說漢話,長的醜陋,外加笨手笨腳,洗衣做飯這些雜務都作的不好,又帶著一個小女孩,按人頭賣錢,根本無人問津。刁黑每日供養她們吃喝,卻無法變賣生錢,早就心懷不滿,後來也送過人,但是只要有誰敢接近那小女孩,婦人立刻就跟瘋了似的,見誰跟誰拼命,連主人都敢咬傷,於是又被送了回來,還害得刁黑賠了不少錢。」
「哦,都這個樣子了,刁黑還沒把她們掃地出門,看來人品不錯!」
「刁黑雖然做的奴隸生意,但為人還算有些良心,極少虐待手中的奴隸,所以小郎也看到了,這次買來的人身體各方面都還可以。他也是看我們良善之人,因此才尋思著把婦人和小孩送給我們,好為她們謀個活路。」
徐佑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冬至的話合情合理,沒有什麼破綻,難道真的是他想多了?冬至奉命組建情報機構,對這些事十分的敏感,似乎從徐佑不同尋常的舉動中察覺到了什麼,道:「小郎,阿姊她不是有意的,你消消氣,如果這婦人有問題,我馬上趕她們出城。」
這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如果婦人真的是陷阱,送走她擺明了打草驚蛇,接下來會從哪個方向射來暗箭,危險性無法估量。
徐佑搖搖頭,道:「刁黑區區商賈,還知道兩條人命,殺之有傷天和。既然將人接到了府中,再趕出去,未免讓街坊鄰里背後罵你我黑心爛肺。」
他正是沽名養望的時候,豈肯授人以柄?何況這件事雖然透著詭異,但正因為太詭異了,容易引人警覺,又不像是專門針對他設下的陷阱。把婦人留下,既能將暗箭化作明槍,也好進一步探明真相。
「那也無妨,給她點錢,足夠過去冬天就是了。至於明年如何,那是她們的事,與咱們並不相干。」冬至其實還另有盤算,如果婦人留在靜苑,真惹出了事端,履霜再脫不了干係,就是徐佑不趕,她也無顏繼續待在這裡。所以長痛不如短痛,直接把婦人和小女孩趕出去就是了。
徐佑不置可否,道:「還有一人呢,怎麼來的?」
「哦,那個是刁黑半賣半送,他看我們肯收留婦人孩子,一高興半價多賣了個健碩的男子……」
徐佑微微笑道:「這人倒是會做生意……好了,事情的經過我知道了,去把履霜叫來!」
「好,我這就去。」
冬至走到門口,回過頭來欲言又止。
徐佑笑道:「不用擔心,今日是我不對,以後不會再對你們發脾氣了。」
冬至心頭湧上感動,奴僕做錯了事,輕則斥責,重則刑罰,更有甚者被杖斃扔到荒郊野外, 也不會有人為他們多說一個字。徐佑這樣的郞主,不說絕無僅有,至少難能可貴,本來對她們極好,今日發脾氣也是事出有因,結果還跟她認錯道歉,真是
沒過多久,履霜的腳步聲響起在門外,應該是接到冬至的傳話,立刻一路小跑了過來。她在門口停留了片刻,等急促的喘息聲漸漸平復,才低聲說道:「小郎!」
「進來吧!」
履霜推開門,徑自跪在地上,徐佑沒有讓她起身,道:「念及這段時日的情分,我給你機會解釋一下,明知那婦人來歷不明,很可能是鮮卑異族,為什麼仍舊要堅持帶回府中?」
「小郎,我自知此事不該做,辜負了你對我信任。」履霜低聲道:「可當時在人市里,那婦人跪在籠子裡拉著我,她一言不發,目光滿是哀求,不是為了自己的性命,而是為了身邊剛剛髫年的女兒。若是刁黑趕她們出城,除非將女兒賤賣了,否則的話,不出七日,兩人必死無疑。」
婦人容貌盡毀,言語不通,無力謀生,除了賣女沒有別的路好走。可根據刁黑所說,女兒明顯是她的逆鱗,無論如何都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她。所以履霜,成了她在絕望時唯一可以抓住的救命稻草。
「多年以前,我的父母死在途中,要不是齊阿母收留,連我也成了孤魂野鬼,哪裡還有幸能夠陪伴在小郎左右?」履霜無聲的流下眼淚,比起嚎啕痛哭更加的觸動心弦,道:「我看到那個一言不發,呆坐在籠子裡的小女孩,似乎看到了多年前那個同樣被餓狼和兀鷲圍住的自己,小郎,其實我不是救別人,而是在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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