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模樣,顯然村裡有人認得,此刻底下議論紛紛,聲浪就傳了上來。
老村長也高聲道:「陌生人,你好大的膽子,竟敢打擾海王祭!」話是這樣說,誰也不敢上前。長了眼的都看出這少年方才是馭劍而來的,這村里都是普通漁夫,誰敢得罪修仙者?
這少年待小姑娘站好才放開手,環顧四周道:「愚昧!莫說獻祭這麼一個小姑娘了,就是將你們全扔下去,那所謂的海王使者也不會來了!」
邊上那壯漢瓮聲瓮氣道:「何以見得?」
少年沒好氣道:「都退開!」握著小女孩的手,一步步往崖前走來。懾於他修仙者的身份,村人節節後退,很快就讓出一大塊空地。
他轉了轉手上一枚雕工精細的銅梅花戒指,緊接著,這寬闊的空地上,赫然就多了一具巨大的魚屍!
這頭巨魚呈灰藍色,身長都在十丈開外(三十米),連空地都擱不下,尾巴垂到了懸崖外面。它身體呈流線型,皮膚粗糙如砂紙,頭部被一張大嘴占去了三分之二。這嘴裡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尖牙,猶如釘子一般外凸,每一枚至少都有人類手臂那麼長。
被這張大嘴咬中的獵物,唯一的下場便是千瘡百孔,渾身幾百個孔洞一起往外滋滋冒血。不過現在這張巨口的主人再也不能張嘴咬人了,它全身皮膚都凹陷進去,表皮枯癟無光,看起來整體縮小了兩圈。這被稱作海王使者的大魚,反倒像是在漁民的晾曬場上曝曬了好幾天的魚乾,更顯得嘴大而眼凸,死相悽慘無比。
這具魚屍一現,莆溧灣人齊齊倒抽一口冷氣,還有婦人當場尖叫起來。老村長上牙打下牙,直打得咯咯作響,好半天才顫聲道:「這,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你……您動的手?」他就算是再驚駭,話里也悄悄改用了敬稱。畢竟能殺掉海王使者的神仙,他們真真得罪不起!
這少年卻搖了搖頭:「非也。這是我在六十里外的礁石上發現的,大概已經死了好幾天,被我順手裝起來而已。那裡還躺著好幾條,我這裡裝不下罷了。你在它身上,發現傷口了麼?」
這些漁民一輩子都和漁獲打交道,雖然把海王使者比作獵物有些兒不敬,但這裡多數人都能一眼看出,巨魚的身上沒有傷口,僅在口鼻部有被抓撓過的口子,這怎樣看也不像人類所為。
什麼東西能用這種方式殺掉海王使者?這一番驚駭過後,莆溧灣人浮上心頭的感受卻是茫然無從。憑藉漁人先祖與海王使者定下來的協議,只要給夠了祭品,他們出海就有海王使者相助,無論是安全性還是漁獲都會大大提高。這也是莆溧灣長久興旺的原因。現在,海王使者已死,誰又能庇護這個小漁村,庇護這千來號人?
少年自然不理會他們說什麼,扶著小姑娘的肩膀從人群中擠了出去。海王使者已死,也就沒人再針對她了。
至於海王使者死後,身後那一群人的命運?呵,他們就算餓死在村里,溺斃在海上,又或者葬於海妖之口,這與他有什麼相干?
這小姑娘拉著他的手,很認真道:「謝謝你!」
少年撫了撫她稀疏的頭髮,露出一口白牙:「舉手之勞。」
兩人往莆溧灣西邊而去。多數村民都聚集在西南部的斷崖邊上,所以他們越往西走,遇到人越少,植被也越茂盛。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最後在一棟小小的茅草屋前停了下來。
小姑娘拉著他的手,快樂道:「進來罷,我要款待救命恩人!」
少年好奇道:「哦?拿什麼請我?」
女孩道:「今兒退潮時剛好挖了許多蟶子,唉,可惜沒有米。」沒有糧食就不能真正填飽肚皮。
這少年笑了笑,從儲物戒里取出一隻布袋遞給她,後者打開一看,裡面竟是白花花的上好精米。她歡喜得正要說話,卻有一個清脆的女聲傳了過來:
「見者有份。」
小姑娘吃了一驚,抬頭看去,才發現小樹林中不知何時現出一架馬車,悄無聲息地佇在那裡,拉車的生物七分像馬、三分像虎,比她見過的所有馬兒看起來都兇狠,不過現在卻是溫馴地低著腦袋。車窗已經打開,有個美貌姑娘探頭出來,對她友好地笑了笑,那笑容十分溫柔。
「你是誰?」她小聲問道,隨後去仰頭去看身邊的少年,卻發現他楞在原地,好半響才慢慢轉身,嘎聲道:「小閒姐,好久不見。」
寧小閒不理他,反對這小姑娘道:「我們這還有好幾個人,想管你也討頓飯吃,你看?」
還有好幾個人?這小姑娘有些吃驚,不過看看她再看看少年,覺得雙方果然認識,所以還是下定了決心道:「虎哥哥的朋友,我自然要款待的。正好還沒漲潮,我再去找些鮮貨就是。」
少年拍了拍她肩膀,勉強笑道:「去吧。」
這女孩也覺得場中的氣氛有些古怪,卻知道虎哥哥擺不平的事,就算自己留在這裡也是無用,因此不放心地看他兩眼,轉身跑向海邊。
見她幾步一回頭的模樣,寧小閒不由笑道:「她對你倒是甚好。」嘆了口氣,將臉上笑容斂了起來,「上車。」
這少年,赫然就是她初臨南贍部洲時借住的農家之子郝虎。宋嫂一家對她甚是照顧,郝虎也不例外。赤霄派在廣成宮大典之後就被其他宗派所滅,宋嫂一家顛沛流離,她托權十方帶郝虎兄弟回山,希望他得朝雲宗這個人族大派蔭庇,從此過上平靜的修士生活。
不過時隔一年半,這小子怎麼出現在這裡?
她話語平和,郝虎卻無法違抗她聲音中隱含的命令,彎腰上了車,目光和長天一對,只覺這頭神獸眼中的金芒直似要刺入自己心房,只得立刻垂首,再不敢直視他。
這位撼天神君,依舊是這樣盛氣凌人,教人只能仰望。不知要到何年何月,他才有資格與之平起平坐呢?少年心中,不知怎地泛起了這樣的念頭。再看姐姐,出落得越發美貌了,那眉、那眼、那輪廓都還是他記憶中的模樣,可是風華靜婉、儀容嫻雅,偏在這份溫婉中還有三分柔弱、三分嬌媚,教男人見了只想摟在懷裡,輕憐蜜愛。
當然,他知道自己沒有資格,這世上絕大多數男人也沒有資格。他只能低著頭,聽她問他:「你怎會在這裡?」
郝虎抬頭望她一眼,咬了咬嘴唇。這孩童時的賭氣動作,只有在她面前才會作出來。他低聲道:「被師門派下山歷練,剛好行到附近。」
寧小閒揚眉:「哦,什麼歷練?」
「惡鬼作祟。師門派我們出來誅殺鬼物。」
寧小閒點了點頭:「原來如此,不過我知道朝雲宗愛護子弟,門徒下山歷練不得落單,否則就要即刻返回山門。所以……你的師兄弟們在哪裡?」她和朝雲宗、和權十方打交道那麼多次,對這仙派的門規也有所了解。
她目光清亮,像是能直接照入他心底。郝虎呶了呶嘴道:「不遠,他們還有其他任務,待得做完了,我們就一起回去。」
她笑了,是被氣笑的:「好,很好,連你也學會了對我撒謊麼?」話音剛落,右臂即是一緊,卻是長天手掌微微用力。
這傢伙,對她用的「也」字表示了不滿。
寧小閒不理他,敲了敲矮几,對郝虎輕叱一聲:「從實招來!」她一向視這男孩如親弟,郝虎敢當著她的面扯謊,頓時將她激怒。這感覺,就像家長發現自家孩子居然學會了撒謊一樣。
郝虎心中對她還存著往昔的敬畏,她這一聲輕喝,頓時將他斥得低下頭去。
寧小閒也不催促,靜靜等了好半晌,他才艱難道:「小閒姐,是我對不起你——」
他咽了一口唾沫,閉起了眼,顯然這事對他來說,也是痛苦而恥辱:「我、我已成朝雲宗棄徒了。」
這才叫做萬萬沒想到,寧小閒驚得目瞪口呆,失聲道:「什麼?」朝雲宗居然將郝虎逐出山門了,這怎麼可能!再說若真有此事,權十方怎可能不發訊給她?
好在她的定力早就今非昔比,手上又傳來情郎的溫度,助她迅速回神:「為何我未接到這個消息?」
郝虎恭聲道:「白掌門和權師兄均在閉關,至今未出,不會給你遞出這個消息的。」
這裡就有個說道。他是經由寧小閒舉薦而拜入朝雲宗,然而此事也只有權十方和白擎知曉,對外只稱是白擎外出遊歷帶回來的好苗子。
這般作法的原因,在於朝雲宗門人對寧小閒實在是好感缺缺,雖然和隱奉聯軍曾經協同作戰,然而宗內多數人還是認定她禍亂天下,為黎民苦難之根源,因此白擎兩人不欲將郝虎與寧小閒的關係昭告宗內,免得給他多樹敵人——這些人奈何不了寧小閒,要找郝虎的麻煩卻不難。
所以郝虎出了事,宗內知情的白擎師徒又正好在閉關,也就無人可以給寧小閒傳遞這個消息了。
她略一思忖就明白了個中因由,纖指敲了敲桌面道:「前因後果?不許有一字隱瞞!」聲音嚴厲。
對多數宗派而言,只有犯下十惡不赦的罪行,門徒才會被逐出門牆。郝虎是怎樣挑戰了朝雲宗的底限,才會被踢出來?
郝虎放在膝上的手掌都握作了拳頭。這些苦悶憋在他心底也不知有多久了,這才終於找到可以傾訴的親人,望著寧小閒時,他只覺眼眶都要發熱。不過他畢竟已經長大,當下強抑著心裡激忿,應了聲「是」,這才一一道來。
白擎沒有食言。郝虎兄弟被他帶回山門之後,就拜在鑄劍峰長老凌天揚座下,這位長老道齡七百餘年,是經驗豐富的長者,對弟子也盡多愛護。
郝虎兄弟兩人也很爭氣。他們原本根骨資質俱佳,又知道寧小閒為他們爭得的這次舉薦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修行時也就加倍刻骨努力,頗得師長喜歡。若無意外的話,他們也會像朝雲宗內的絕大多數修士一樣,在仙派內勤勤勉勉,靜心問道。
不過凡事真是有利必有弊。郝虎修為精進本是好事,怎奈有一樁麻煩也是因之而來:去年冬天,朝雲宗接到領地內株枒縣的一紙求援:這地方靠近山野,不知道哪裡來的惡鬼作祟,居然將縣內四十餘戶人家的幼童擄走!
這事超越了人力所能為,並且惡鬼道行甚是精深,株枒縣請來的天師也降不住它,反倒被它吞噬。
猛鬼食人,脾性各自不同,很顯然這一隻就喜歡吃童男童女。朝雲宗也知事態緊急,遂派五名弟子下山除魔,郝虎雖然入門不足一年,但年方弱冠,修為又節節精進,凌天揚也就指派他隨師兄弟下山歷練。
後面的事也就不必多言了,師兄弟幾個費了一番手腳,才設了個陷阱將惡鬼套拿住了。不過這東西狡猾得緊,居然附在一名稚齡童子身上,對著幾人獰笑不已。
它篤定了這幾名修士不敢對它動粗——朝雲宗善待凡人之名,天下皆知,它附身的又是只有六歲的小女孩,臉蛋生得極漂亮,連哭起來都著實惹人憐愛。
這樣的小姑娘,朝雲宗的修士們又怎麼敢、又怎麼捨得傷害?
師兄弟們用了不少驅魔的招數,依舊沒能將它從受害人身上趕出來——他們畢竟不是專業的天師,不懂得那許多鬼蜮伎倆。縣裡已經派人去請最近的天師來驅鬼,但這麼來回至少要耗去十幾個時辰,時間不夠了:從朝雲宗接到求援信算起,離童子們被擄已經過去了二十餘個時辰。這個冬天特別冷,戶外大雪紛飛,稚齡孩童若是被惡鬼藏在野外,這個時候恐怕都要凍死了!
他們沒有時間了。
耳聽得這惡鬼借著小女孩之口笑得又清脆、又可惡的時候,站在一邊始終沉默的郝虎突然拔劍,在它笑得最得意的時候,乾脆利落地割斷了她的喉管!
-------水雲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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