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州城會變成如今這番模樣,我想聽聽你怎麼說。」雲落仔細地看了看女鬼的臉,整張臉都已經焦黑成炭,只能依稀辨得五官所在何處。
大火灼身,形魂俱毀,她當初死的時候,也是很痛苦。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你又是何人?」女鬼露出一排潔白的貝齒,在焦黑的臉上顯得十分醒目。
「你與我說,我方可幫你」,雲落淺淺地嘆了一口氣,投來幾許同情「你不說,一直痴痴地遊蕩在這裡又有什麼好?」
「你以為我願意呆在這裡?」女鬼放肆大笑「我要報仇,報了仇我才能走。」
「那你報完仇了麼」,雲落冷著臉,儘量壓低自己的怒氣「殺了那麼多人給自己報仇,你的仇,報完了麼?」
「我……」那女鬼滯了幾秒,隨即反應過來,怒吼「此事與你何干,你有什麼能耐幫我?」
「也許過不了多久,你就又能見到我了,到時候你就知道我怎麼幫你了」,雲落直起身子來,動了動有些麻木的雙腿,而後居高臨下地盯著她「此事與我偏偏就有干係,干係還大了。」
「呵,你究竟是何人?」
「酆都北陰帝姬——雲落。」
雲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理直氣壯地向著旁人擺出自己響亮亮的名號了。
女鬼靜了幾秒,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呵呵,千百年來冒充陰姬殿下的人千千萬萬,誰知道你是不是又一個冒牌貨?」女鬼嗤笑「光是我見過的就不下百位,陰姬殿下是何許人,豈容你等俗輩所能冒充?」
雲落居然被堵得說不出話——如今竟是連自己的身份都沒人相信了?
雲落摸著下巴想著要怎麼辦才能讓她相信自己的身份,那女鬼的餘光卻瞥到了雲落腰間的一串鈴鐺。
「冒充也不冒充得像樣點,陰姬殿下素來只有兩個鈴鐺,哪有這麼一大串。」
「哦,你是說這個?」雲落捋啊捋,從這串銀色的小鈴鐺中捋出來兩個略大的紅色鈴鐺,解了下來,在女鬼面前晃了晃,奇怪的是,鈴鐺被晃了好幾下也沒有響,女鬼的目光卻好似黏在上面似的,一動不動地注視著那兩個鈴鐺。
「我許久不用了」,雲落低低地抱怨道「在鞠陵於天出來之後,行走於四荒大陸,成日裡帶著兩個不會響的鈴鐺太奇怪了,所以我又掛了一串會響的鈴鐺,看起來好一些,是不是?」
那女鬼震在原地,過了很久才緩過來。
她儘管被封在原地動彈不得,但仍然顫抖著喊出聲來「小鬼紅藥見過陰姬殿下,吾殿千歲,無意冒犯殿下,求殿下饒恕。」
《四荒記》有載:
酆都北陰大帝膝下僅得一女,有七竅玲瓏心,身懷羅剎鈴,可召百鬼,掌生殺,是為北陰帝姬。
聞帝姬嫁與神京城太子,新婚五日,犯重罪,押入極荒之地——鞠陵於天,五百年不得出。
期滿,不知所蹤。
女鬼直著眼看著雲落髮呆。臉上第一次有了微微的波動,焦黑上有了一點光亮。
她真的見到了活著的真正的陰姬,那個神秘強大的酆都下一任掌權者。
記載中,陰姬容貌無雙,紅衣灼灼,為人冷酷無情,下手狠辣,做事果斷,其身上的羅剎鈴更是威力無窮,可操控四荒所有的鬼為她所用,為她開道。
現如今面前的女子除了一身紅衣,似乎與記載中的陰姬殿下毫無相像之處,但即使與傳聞中出入甚大,那兩個鈴鐺卻是誰都不會認錯——那是羅剎鈴。
在四荒只有這麼兩隻鈴鐺,且這兩隻鈴鐺皆不同,但配成一對才能稱作「羅剎鈴」,獨一無二,無人可仿,真正的羅剎鈴,只要是見到了,就會有厚重的陰氣撲過來,尋常的鬼見到立刻便會臣服。
「說吧,到底是何事才會激起你這麼大的戾氣,駐留在此地許久不肯投胎?」
那女鬼此刻戚戚地望著黑黑的夜空,仿佛是沉入了什麼回憶。
「我姓紅,單名藥,這是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她將臉偏了偏,朝向雲落,雲落在那一片焦黑的臉上看不見任何的神情,但是能感覺到她的難過「一切的一切,都是由此開始。」
興州城主,歷代以來都是女子。
這是興州城一項不成文的規矩。
紅藥十一歲便繼承了興州城城主之位,從她記事起,她娘就教導她萬萬不可對男子動心,他們不過是用來延續香火的工具罷了。
男子是用來傳宗接代的工具……這種說法雲落倒是頭一回聽見,新鮮得很。
於是興致勃勃地靠近了些,豎起耳朵聽著,面上神情很是誠懇。
那模樣像極了聽戲的客人。
女鬼紅藥翻一翻眼對上的就是雲落滿是期待的眼神,一時間……覺得自己似乎更加可憐了。
「我從小到大一直都是謹遵我娘的教誨,呆在閨閣之中從未出過門半步。」紅藥那張焦黑的臉上終於是出現了一點亮晶晶的東西,雲落湊近了看,才發現,那是淚。紅藥她,在哭。
「興州城女子十六歲行及笄禮」,紅藥娓娓敘來「那一日,是我第一次出去,也是第一次見到除城主府以外的人,同時,我也見到了他。」
雲落蹲在一旁認真地聽著,這是所有事情的關鍵之處。
「那一日我貪玩,在繁華熱鬧的街上見到什麼都覺得新鮮,竟是不小心與我娘她們走散了」,紅藥停了一下,偏過頭去問雲落「您知道嗎,就那麼一小會,我要是聽話一點,緊緊跟著我娘,那麼接下來的事情都不會發生了。」
「我迷了路,見到了正在閒逛的他」,紅藥哽咽起來「他送我回了城主府,在大門邊,他說我是他見過最美的女子,他一定會來娶我的。我很歡喜,此後常常背著我娘溜出來尋他,那個時候,我很快樂,他對我很好。」
「紙包不住火,終於有一日,我娘發現了我們之間的事情,可那個時候我肚子裡面早就有了他的骨肉,我娘縱使萬般不願也只能應允,定了一個日子叫他來娶我」,紅藥說到此處,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我等在閣中,每日都在感受肚子裡的動靜,那個孩子可喜歡動了,老是踢我,害我睡不好覺,我想著,等他出來,一定要叫他爹爹好好訓一頓才行。」
那個時候,紅藥一邊算著出嫁的日子,一邊幸福地縫製著屬於自己的嫁衣。
雲落沒說話,靜靜地聽下去。
「但我因一次不慎,叫開水燙傷了臉」,紅藥平靜的聲音聽不出任何變化「我很疼,滾燙的水就這麼倒在臉上,但那個時候我不覺得不幸,至少我保住了肚子裡的孩子。」
「那個時候離我與他成親只有半月不到了吧」,紅藥的手指動了動,語氣壓抑起來「但是自燙傷之後,他只見過我一面,之後便沒有再來見我,我只當他是要忙,沒放在心上。」
「你,就一點都察覺不出嗎?」雲落指了指她的臉,語氣儘量柔和委婉「你的臉。」
「不瞞陰姬,我自幼便患有眼疾,眼睛看不大清楚」,紅藥苦澀地一笑「我不知道自己的臉已經毀了,我娘不說,也不讓他說,都只說我的臉治好了,我真信了。」
「他也是此時才發現我是個不齊全的人,他有一回喝醉了,怒罵我就是個瞎了的醜女人,要不是我我娘逼著他他絕不會娶我。我想著他只是醉了,肚子還有他的孩子,日後他懂了,會心疼我的」,紅藥抑制不住地哭出了聲「可是最後呢,最後,大婚之日,他一刀捅死我娘,攜了我的一個丫鬟跑了,還放火燒了成親的屋子,他知道的,我是看不見的啊,還大著肚子,走都走不動,更別說跑。」
雲落倒抽一口涼氣,那確實是慘無人道,那男人死後定要他在十殿哥哥的煉獄裡面各走一遭。
「瞎著眼的我帶著肚子裡早已成形的孩子,毫不意外地死在了那一場大火裡面。最後他帶著丫鬟溜回來,告知所有人只是走水,他醉了,醉倒在外院,沒來得及救我,說的那是多麼懇切傷心,可是事情明明不是他口中的那般,但是誰會揭穿他呢?知道事情的人,都死在大火里啊。」
「我的肚子還有他的孩子,他怎麼捨得,若是那孩子還活著,該是和陰姬殿下身邊那個孩子一般大了吧」,紅藥眸子亮亮的,亮得讓人心疼「那孩子長得真好,真讓人喜歡。」
雲落想起前夜那手總是在穿過她覆在白白那邊。
原來是這樣。
可憐天下父母心。
「天下的男人沒有一個好東西,都是無恥負心之徒,我定要為所有女子討公道!」
「我知道你不平,但是這種負心漢做下這些事,死後酆都自會還你一個公道,你為何要屠殺這麼多人?」
「等他死?究竟要等到什麼時候呢?等他享受完安逸美滿之後嗎?陰姬殿下,這不公平!」紅藥撕著嗓子大喊「不公平!」
「世間萬物皆有定數,是非公道也自然有人管,先不論公不公平,善惡終有報不是麼?」雲落垂下眸子「你不該違逆了它,這樣最後必然得不到好結果。」
紅藥靜了片刻,默然不語。
「若我沒有猜錯,你早已經殺了那負心漢,恩恩怨怨也歸於塵土,你不該留在這裡屠殺無辜之人。」
「那些男人都流於皮囊,有朝一日女子美貌不在,他們一定會始亂終棄,我這是為了其他人好。」
「那你可曾想過,這是他們的事情,或苦或甜都是他們自己選的,他們自己還沒有說什麼,哪裡用得著旁人插手。」
「我這是在幫她們……」
「再進一步,若如果他們原本幸福美滿,你豈不是害得他們家破人亡?」
半炷香之後,才有啜泣聲飄起。
「我想,你也並不是那麼想殺人不是麼?」雲落嘆道「若你真恨男人,你為何對那些身體不齊全的人手下留情,你覺得自己與他們同病相憐是不是?」
「嗚嗚嗚嗚」她終於是滿帶酸楚地哭出聲來「我早就知道自己做了錯事,但是我回不了頭了。如今願隨殿下回酆都聽候發落,不過殿下能否,先鬆開我?」
雲落掂量了一下,搖搖頭「不可」。
「為何?」
雲落靜靜地凝視著她——紅藥此刻神志十分清楚,但是方才她發過狂,而且力量之大遠遠超出平常的鬼,凶化的她戾氣被放大了數百倍,若是此刻鬆了封印,萬一戾氣外漏她再度凶化,白白之前才失了一滴血,目前是不可能再受一次這樣的損耗了,雲落自然又要費大力氣去擺平。
「你可知,你被凶化了?」
「我……」
「這正是我最想問你的,是誰,將你凶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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