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笑晏晏終不覆,誰家少年郎,一別兩生,殊途不歸。讀字閣 www.duzige.com」
——天樞
月離鐵索加身,關押在酆都城最陰冷的牢房裡,四周皆是叫喊怒號聲。他低頭默然地瞧著從頂上瀉下來的一縷光亮。
他從小就知道,自己的娘親出身是不錯的,但究竟為何會淪落到如此地步,他也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己從來沒有吃飽過飯。
也沒穿過新衣裳。
也不能同其他孩童一般自在玩耍,他日日都和娘親去討活計做。
腳步停在了一扇朱門前,月離抬頭望向身邊同樣衣衫襤褸的婦人,軟糯開口道:「娘親,這是哪啊?」
「阿離,這是李府,今日李家大小姐出嫁,咱們過來幫忙。」婦人掏出帕子擦了擦月離的臉,今早兒出門已經用洗乾淨的布巾擦了三四回,月離覺得自己的臉現在都疼著。
「這是大戶人家,又正值這樣的喜事,咱們就算只是後廚洗碗筷的也要乾淨些,莫叫人看了說閒話。」婦人執起月離的手,那雙手溫暖柔滑,但細細摸去,卻有幾處老繭顯得十分突兀。
「知道了娘親。」月離邁開小腿,往台階上跨了一步,忽然瞥見一旁的石獅子後面躲著一個小身影。
「是誰,快出來。」他奶聲奶氣地喝道。
那身影瑟縮了一下,往後躲了躲。
「阿離,莫要嚇壞了他。」婦人面上浮出疑惑的神色來,朝著那身影走去。
「別,別,打,打我。」一個渾身髒兮兮的小孩蜷縮在石獅子底下,只露出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膽怯地看著月離母子。
「不打你,不打你。你是誰家的孩子啊,怎麼在這裡呢?」婦人蹲下身,柔聲問道。
「我,我,是,是……」
「喂,那兩個,你們在幹嗎呢?」一個管家模樣的人站在門口,蹙起眉瞧著月離和婦人。
「我們是今日後廚來幫忙打掃的。」婦人見狀,面上頓時堆起笑來,顯出幾分討好的意味,「您是管家吧?」
「嗯。」管家從鼻孔里噴出氣來,轉身往裡面走,「怎麼現在才來,快點進來幹活。」
婦人拉著月離往裡面走去,月離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看看那男孩,他仍是蜷縮在石獅子底下一動不動。
許是年紀相仿,月離陡然生出一種同病相憐之感。
晚間出來的時候,下了台階,他忽地停住了腳步,抬起腦袋央求道:「娘親,咱們再去看看他吧。」
婦人今日在後廚洗碗的時候也聽聞了些外面這個石獅子底下的孩子的事。他原是李家三小姐之子,本該是享受榮華富貴做個小少爺的,但壞就壞在這個孩子的爹,不知道是誰。
李家三小姐素來知書達理,溫婉有加,待字閨中還未出嫁,莫名其妙懷了一個孩子,且無論如何也不肯開口說這個人是誰,只說那人等孩子出世後便會來接他們母子二人。
李家三小姐沒等到那人,死於難產,孩子命大倒是留了下來。可惜的是天生痴傻,李老爺本就不待見這個孩子,知道是個痴傻兒之後更是不管不顧,直接丟在了外面,多虧李家三小姐的奶娘將他撿了回來,悉心照料才撿回一條命。
可那奶娘,一年前去世了,這孩子又被趕了出去,他無處可去且念著奶娘,便一直守在李府門口等著。
他還以為奶娘沒死。
月離取過婦人手裡的盒子,這是喜宴之後剩下的糕餅,婦人因著在後廚做活的便利就討要了許多打包了回來,預備做今後幾天的飯食。月離從裡面撿了幾塊糕點往石獅子那裡走去,果不其然,他還在那裡躺著。
「喏,這是給你的。」月離將手裡的糕餅遞過去,「我都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糕餅,先給你嘗了,你可不能駁了我的面子。」
男孩餓壞了,本有些遲疑,聽到這句話便接了糕餅狼吞虎咽下去。
月離看了他許久許久,最後小心翼翼問道:「娘親,我們可以帶他回去嗎?」
婦人和地上的男孩皆是一愣。
婦人思考片刻,應下來了,她本也有意帶他回去,這樣小的一個人,無人照料,又痴痴傻傻,不餓死也會凍死在這裡的。
「吶,我娘親同意了,那你呢,你願意和我們一起回去嗎?」月離眉開眼笑。
「雲,雲斐願意。」
……
「阿斐,今日咱們要去幫一家酒樓送菜,你省著點力氣,不要像上回那麼拼命,累壞的可是自己的身子。」月離拍了拍雲斐的肩膀,二人現在高了些,但畢竟是十歲不到的孩子,再高身子板也不見得多結實。
偏生雲斐傻得很,上回給一戶人家撿瓦片,雲斐拼了命撿,最後累倒在地睡了好幾天,嚇得月離和他娘親團團轉。
雲斐默然點頭。
但,月離卻不知,前面有怎樣的變故等著他們。
雲斐和月離取了菜,在門口等著娘親。老闆正在交代她一些事情,讓月離和雲斐先出來。
可月離和雲斐等了許久許久,娘親才出來,衣衫凌亂眼睛紅腫,細白的脖子上還有啃咬的痕跡。
他們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知道是不好的事情。
從那以後,月離溫柔的娘親便沒了,城裡有名的花樓里多了一個娼妓。
月離每每和雲斐忙完與其他人搶奪來的活計,便蹲在花樓門口等著自己娘親,娘親從不準時出來,有時是在凌晨有時是在午時,時間不定,但她總是會回家的。回家給月離和雲斐洗衣裳,做幾頓飯,然後過幾天再去花樓一次,月離和雲斐也能吃飽飯了,逢年過節也會有新衣裳穿。
但月離的娘親,不怎麼愛說話了,也再沒有從前那般柔順可親的模樣。
持續不到兩年,月離的娘親,死在了床上。據說是給一個喜好特殊的恩客活活凌虐而死,月離沒見著屍首,花樓的老鴇早早地叫人拿蓆子裹了埋在了荒郊野地。
月離身邊從此便只剩了雲斐一個人。
但後來雲斐也走了,他爹爹來來接他了,派了好些人來,雲斐想要他和自己一起走,他搖頭拒絕了。
「你爹爹來接你了,你走吧,不要擔心我,我爹爹也快來了。」這是他和雲斐說的最後一句話。月離現在還記得雲斐見他不肯走,自己也不肯走,叫人打暈了帶走的,模樣可笑,月離笑著笑著就哭了。
再見面,痴傻的雲斐早已忘記了這兒時的夥伴。
他後來孤身一人,被人辱罵為娼妓之子,沒人願意給他施以援手。他也曾去過酒樓,回來時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暈在街上,在烈日中暴曬好幾天,人人皆是漠然而過,無人肯蹲下問問他,餵他一口水。
只有一條他曾經餵過的狗,叼來了菜葉子和旁人丟棄的包子,給了他活下去的機會。
「我一定要活下去,要活下去,我要找到我爹,我要報仇。」他已然不是當年單純的小孩了,娘親在酒樓里遭遇了什麼他也知道,那個老闆的酒樓甚至越開越大,他終有一天,會把受過的所有委屈,吃過的苦一一叫人付出代價。
慢慢地,他的心性發生了一些變化,他也曾偷竊,做過最下賤的活計,也曾做過違背本心的惡事。唯一不變的是,他無論多晚都會回家,那個經受了幾年風吹雨打的破屋子,是他唯一一處溫暖的所在。
直到他長到了十五六歲,他那個親爹,也沒有來找他。
倒是娘親家裡人,那些驅逐娘親出門的人過來尋他了。
那個時候他才知道娘親家族是京城裡的皇室宗親,頗有名望,可這樣大的一個家族,只得了一子一女,女兒便是他娘親,娘親不知道是和誰懷了他,名譽掃地,被趕了出來。而那獨子,病死在了年前。眼看著後繼無人,這老爺子才想到自己有個不孝女,還有個孫子。
月離回去後過上了他此前從未享受過的好日子,他的從前,那骯髒的、劣跡斑斑的從前都掩蓋在京城的繁華里。
他有了許多的酒肉朋友,日日流連煙花巷柳之地,倒是不曾仗著家大勢大欺辱弱小,也從不欺辱窮人。
他曾經窮過,沒人比他更清楚那份難熬和痛苦。
但他依舊沉迷聲色,生生活成了紈絝子弟,他沒有爹,他娘也死了,這世間,只剩他一人罷了。他怎麼樣,也無人在意。
那酒樓老闆,曾經見一個來幫忙送菜的女子生得貌美,見她身邊只有兩個小子,起了歹念,欺辱了她。事後還以那兩個孩子的命威脅她,她一介弱女子,窮苦無依,自然不能張口,不能向旁人哭訴什麼,聽說最後還去做了娼妓,便更說不了什麼,但心裡依舊是不放心,尤其是得知這女子身份不一般的時候,他恐女子家裡人得知了來問罪,竟是買通一個僕人裝作恩客,活活將人弄死了。
他這種事情做得多,心裡明白得很,死了便安穩了,且是這種不堪的死法,沒人願意再提。可他也沒想到,有人願意等十年來報仇。
月離踏上他臉頰的時候,他都還沒有記起這一樁事來。
月離拿著刀一點點割下他臉上的肉,伏在他耳邊輕聲道:「嘖嘖,我看看你這個人,臉皮究竟是有多厚?」
他還是沒想起。
直到身下那物什被割下,劇烈的疼痛,面前少年眼裡洶湧的怒意,那極大的恨意,他一下子就想起來了,是那女人的兒子,當初女人出事後,他還曾來過酒樓鬧事,叫他痛打一頓扔了出去,原以為死了,卻沒想到還活著。
還回來了。
月離有一天,莫名其妙上了天,那個時候才知道,原來自己親爹是個神仙。
可那又有什麼用,他依舊是沒有任何名分,而另一個人,神京城太子殿下月澤。
他自小高高在上,盛名享譽四荒。分明是同一個父親,可自己卻不曾得到兒子該有的待遇,他身體裡,也是有著紫薇血脈的,月澤有的,他本該也有。
他月離,不過求的是一個公正罷了。
「走吧,今日該下八殿下的大熱大惱大地獄了。」有個獄卒不知道這人是誰,只覺得萬分同情,這人每一日都要下一層地獄,委實悽慘。他也不愛說話,面上冷冷清清的,越發叫人覺得他可憐,因此對他也稍稍好了一些。
月離聞言,點點頭,啞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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