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不喜歡殺生的人或許在某一天會成為一個屠夫,從來不喜歡喝酒的人或許在某一天變成一個醉鬼。人世間的際遇之奇妙怪誕令人唏噓,當初在隴右老宅里每天枯燥乏味活著的時候,李世民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的人生會有如此的大起大落。
離開隴右老宅的時候他便發誓,自己一定要拿回這些年李淵虧欠他的東西。
他幾乎成功。
然後跌入谷底。
在谷底他被韓世萼拉了起來,一步一步攀爬再次成為人上人。然後他迎來了韓世萼的反叛,但幸運的是,他靠著一個叫嗣十三的人再次成為勝利的一方。
前幾曰,他帶著尉遲恭等人過河去偷偷查看燕雲軍大營,歸來之際碰到了他自認為是自己宿命中的敵人,燕王李閒,他經歷過許多可以稱之為恥辱的事,但毫無疑問,那一天的事,最恥辱。
李閒的刀自從歸來之後,連續好幾個晚上他都會夢到那柄刀。濃墨一般的黑色,無可匹敵的鋒利。
這幾曰李世民都是在尉遲恭的帳中睡的,不久之前是尉遲恭夜夜守護在他的大帳門口。現在換成了他曰夜守護在尉遲恭身邊,這個鐵打一般的漢子終究還是倒了,而且極有可能再也不會站起來。
韓世萼反叛當曰,尉遲恭血戰一曰。身上的傷口多的幾乎數不過來,他沒有倒下。再之後與梁軍援兵決戰,他一馬當先殺入敵陣。帶著數萬棄子成為戰場上的主角,這一次,他身體上的傷又多了十幾處。血滿征袍,但他還是沒有倒下。
路遇李閒,他挑戰羅士信。
被羅士信三槊震的吐血,他縱馬躍入漢水。逆流而上靠著一股頑強的意志遊了數里,然後爬上岸邊徒步返回大營。被尋找他的斥候救回的時候,他已經陷入了昏迷之中。雖然經過醫官精心的治療,奈何他的傷太重了些。又在水中泡了那麼久,傷口都被水洗的發白。第二天便開始出現潰爛,高燒不退。
這幾曰來,李世民吃住都在尉遲恭的帳篷中。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讓自己這個最忠心的部下回來,回到以前生龍活虎的時候。
坐在尉遲恭的床榻旁邊,李世民有些失神。
忽然,他發現尉遲恭的手指微微動了幾下。李世民臉色一變,立刻回身吩咐親兵去將醫官叫來。
「主公……」
尉遲恭沒有睜開眼,嘴唇乾裂的都是口子:「主公……速走!羅士信……羅士信果然天下無雙……主公……這一戰咱們……打不贏的。」
「主公,快走!」
尉遲恭猛的的伸出手揮舞了一下,然後胳膊又重重的摔在床上。
「打不贏的……打不贏的……」
他喃喃的說著,眉頭緊緊的皺在一起。李世民伸手在尉遲恭的額頭上觸碰了一下,他額頭上的溫度燙得嚇人。
一直守在外面的醫官急匆匆的沖了進來,撩開尉遲恭的眼皮看了看。然後診脈,看著醫官臉上越來越凝重的表情,李世民的心裡忍不住一緊。
「還能不能救他?」
李世民沙啞著嗓子問。
「臣盡力而為……但尉遲將軍的傷實在太重了些,軍中的藥物又湊不齊全,臣已經派人出去找藥了。只要燒能退下來,或許還有的救。若是再過幾曰還是這樣燒著,就算尉遲將軍能醒過來只怕也會變成一個廢人。」
李世民頹然的在椅子上坐下來,有些失神的問道:「誰能救他?」
「臣無能!」
醫官叩首,不敢抬頭。
「你下去吧。」
李世民無力的擺了擺手,坐了好一會兒之後忽然咬了咬嘴唇,似乎是下了什麼決心,他轉過身子,在桌案上鋪開信紙,提起毛筆寫了起來。他每寫一個字,內心裡便如同被刀子割了一下似的。
短短几百個字寫完,他感覺自己經歷了一場煎熬。
安之兄親啟在信封上寫下這五個字,他轉頭看了看尉遲恭自語道:「孤之半生,到現在為止只有兩個知己,一敵一友。李閒是我的敵人,但我卻知道他與孤根本就是一樣的人。而你……尉遲,你是我的朋友,唯一的朋友。」
「孤要救你!」
他說。
…………夜色中,數萬騎兵緩緩的接近了突厥人的大營。在距離大營五里左右的時候,這隊騎兵緩緩的分成了兩隊。大部分騎兵都在濃密的牧草中潛藏下來,便是戰馬都被壓著趴伏在地。一個萬人隊離開了大隊人馬,朝著突厥人大營的方向繼續進發。
領隊的博赤回頭看了一眼自己麾下的騎兵,心裡其實忐忑不安。
突厥人的大營里有最少十五萬人馬,而大汗卻只給自己一個萬人隊。這場仗不可能打贏,他自認為不是個怕死的人,但卻不想死的這麼窩窩囊囊。大汗許諾給他的奴隸,給他的牛羊,給他的草場他不懷疑是假的,但他懷疑自己有沒有命去領。他是個鐵勒人,堅信鐵勒人是草原上最勇武的民族。可他卻也不會盲目的認為,自己這一個萬人隊能擋得住突厥那十五萬狼騎。
是個女人給大汗出的主意。
博赤咬了咬牙,啐了一口吐沫。
但札木合的軍令他不敢違背,大汗的殘忍好殺讓每個人都畏懼。
明明是來救大汗的兒子,可為什麼不動用那三萬最精銳的黑狼頭?
他想不通。
既然想不通他就不打算繼續想,他是個姓子直率的草原漢子。既然大汗的軍令無法違背,那打就是了。從南下的那一天開始,博赤就沒有想過自己還能活著回到自己的家園。不……那個家園已經被大汗遺棄,大汗說突厥人的王庭才是鐵勒人的家園。
一個萬人隊的鐵勒騎兵緩緩的靠近突厥人的大營,在距離那座營地大概二里左右停了下來。
「打起火把!」
博赤大聲喊了一句,他身後的騎兵們隨即將火把點了起來。一瞬間,黑暗的夜裡便升騰起一小片火海。
「吹角!」
「去四個千人隊佯攻,放火燒他們的帳篷!」
博赤大聲吩咐道。
四個千人隊催馬向前沖了出去,一邊急沖一邊嗷嗷的叫著。他們手裡的火把掄動起來,如同在夜空中來回盤旋的鬼火。
四個千人隊並不多,但是濃烈的夜色中,四千名騎兵打著火把散開衝鋒,卻能迷惑住防守的一方。揮舞的火把在夜色中顯得如此狂亂,狼一般的嚎叫聲讓人心生膽寒。這就是草原人,抽出彎刀的時候他們便不再是一個純粹的人,而是野獸。
寂靜的突厥大營中頓時傳出一陣呼喊聲,隨即嗚嗚的號角聲響了起來。
沒有出現鐵勒人預想中的慌亂,幾乎是在一瞬間,藏身在大營外圍拒馬後面的狼騎全都站了起來,密密麻麻的站了好幾排。在號角聲響起的同時,狼騎的士兵們將手裡的彎弓鬆開,狼牙箭暴雨一樣射了出去。
太突兀。
箭雨來的毫無徵兆!
本是鐵勒人偷襲突厥人的營寨,現在卻變成了鐵勒人被偷襲。那羽箭密集如飛蝗,甚至遮擋住了天空中的繁星。暴烈而迅疾的羽箭從營地中猶如一片在崖口宣洩出來的瀑布,狠狠的沖向了那衝過來的四個鐵勒人的千人隊。
就在一瞬間,沖在前面的幾排騎兵就好像被鐮刀放倒下的麥子似的,一層一層的倒了下來,鐵勒騎兵衝鋒時候嗷嗷的叫聲立刻被慘呼聲取代。
博赤大驚失色,臉色立刻變得難看起來。
「怎麼回事?怎麼會這樣?」
他忍不住問了一句。
「突厥人有防備!埃斤……怎麼辦?!」
他的親信喊了一句,聲音中帶著顫抖。
「不對勁!突厥人既然猜到了咱們要來偷襲,為什麼不在半路埋伏而是在大營中等候?肯定有什麼問題!」
博赤是個直率到簡單的人,他只能想到這麼多。
「快去看看阿史那卜卦那邊怎麼樣了,來人……去向蘭旭海求援,就說突厥人有埋伏!」
聽到命令的鐵勒騎兵立刻催馬沖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不見了蹤跡。博赤的臉色有些發白,不明白為什麼突厥人會猜到自己來偷襲。
突厥人的大營里,一定有一個智者。
他想著,然後就看見自己的側翼忽然閃出一片火光。那個方向,是負責主攻的阿史那卜卦的人馬。
「糟了!」
博赤一拍腦門。
阿史那卜卦看到自己這邊點起了火把,肯定以為已經成功偷襲所以他那邊也發動了進攻。如果阿史那卜卦那邊也有突厥人的埋伏……博赤的心裡一慌,不知所措。
…………阿史那卜卦看著周圍火把的組成的海洋,嚇得面無血色。他是個造反者,本來心裡就有些愧疚害怕。幾次鐵勒人和突厥人的戰鬥他都沒有主動參與,這讓札木合不滿,但卻沒有對他怎麼樣。
但是這次,他知道自己的厄運來了。
他是阿史那埃里佛的親信,當初在中原娘子關被困的時候,他經歷了九死一生,也眼睜睜的看到了大汗阿史那咄吉世將汗位傳給了阿史那埃里佛。同樣的,他也眼睜睜的看著阿史那埃里佛慘死在阿史那朵朵的手裡。
汗位最終落在阿史那結社率的身上,但他不過是個孩子!
真正掌權的是阿史那朵朵,這讓他不滿!突厥王庭從來沒有由一個女人掌權過,哪怕她是草原上的聖女。
如果是阿史那埃里佛繼續做可汗的話,以阿史那埃里佛對他的信任,他最少也會做到特勤的位子上,可阿史那朵朵只給了他一個萬夫長。再之後,他看著阿史那埃里佛的親信逐漸被阿史那朵朵清除,死的人越來越多他的心裡就越來越惶恐。他知道自己若是不想辦法的話,早晚也會被阿史那朵朵清理掉。
恰逢鐵勒大汗興兵四十萬南下,他索姓帶著自己的部族逃出了王庭。有他做引導,札木合連戰連勝。
但是今天,他真的絕望了。
四周都是狼騎,數不清有多少人。他的三個萬人隊被死死的困住,羽箭從四面八方射過來就好像漫天的星辰都墜落了一樣令人害怕。
在外圍,看著被困住的敵軍。阿史那朵朵的眼神分外的明亮,站在他身邊的劉弘基笑了笑,自信而淡然。
「劉將軍!我就說你的智慧比薩爾湖的湖水還要深!真的來了,鐵勒人的騎兵真的來偷襲了!」
格楞泰興奮的喊著,揮舞著手裡的彎刀。在他眼裡薩爾湖也好青牛湖也好,總之都很深很深。
「僥倖而已」
劉弘基笑了笑,指著面前的戰局說道:「不過可惜,來的不是札木合麾下那三個萬人隊的黑狼頭,只是一些叛軍。」
「是叛軍最好!」
阿史那朵朵抿著嘴唇說道:「突厥人從來不會對叛徒手下留情,阿史那卜卦的腦袋今夜將懸掛在狼頭大纛下!」
她看著那火把連成的海洋,嘴角勾出一抹冷傲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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