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就聽到另一個聲音恭敬地向什麼人稟報:「侯爺,無忌剛才竄入了一條巷子,險些撞上了一位老嬤嬤,幸好看起來並無大礙。」
然後呢,一個威嚴的聲音低沉地響起:「過去問問吧,莫要傷了無辜之人。」
阿煙勉強起身,努力地笑了下,搖頭道:「我沒事的,不過是嚇了一下,然後自己跌倒了。」
那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個侍衛,此時見她抬頭,看到她臉上那道猙獰的疤痕,倒是有些詫異,不過並沒有露出什麼嫌棄或者驚懼,只是有些疑惑她的年紀,看起來竟然不是自己以為的老嬤嬤吧?
阿煙低下頭,知道自己雖然只有二十六歲,可是別人看著,怕都是已經三四十歲了吧。
女人的容貌是最嬌艷的花朵,原本需要精心呵護,賣命操勞,她老得快。
而就在她說著這話的時候,那侯爺凌厲的眸子直射過來,一時眸光微動,擰眉淡道:「去把剛才那位老嬤嬤帶過來,本侯要親自問話。」
他的耳力目力一向驚人,堪稱過耳不忘過目不忘,縱然是十年前偶爾聽到的一點聲音,在十年後他依然能夠記得。
如果他並沒有聽錯,剛才那個女人的聲音,分明是十一年前燕京城裡那個左相家的三姑娘——顧煙。
十年前,他還只是一介武將,遠沒有今日權傾朝野的威勢。
那時候的顧家三小姐對於他來說,高不可攀。
不過因緣際會,他見過她的。
於是他眯了下眸子,吩咐道:「請她過來一下。」
他用了一個「請」字。
儘管世人皆知這位不過位高權重的平西侯一向謙和低調,不過能在他面前,被他用一個「請」字的人,普天之下並沒有多少了。
很快,一身狼狽的阿煙就被請到了平西侯的馬前,她跪在那裡,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並沒敢抬頭看。
平西侯低首望著面前的女人,頭髮中已經摻著銀絲,打著補丁的麻衣裹著一個錦襖,看起來極為滑稽可笑。
她低著頭,他看不到她的臉,卻能看到她因為跪在那裡而伏在地上的手。
那是一雙經歷過多年操勞而粗糙不堪的手。
平西侯的喉頭有些發熱,心裡竟然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其實他和這個女人並不熟,只是因緣際會下的幾面之緣而已。
可是,他也曾默默地關注過這個女人,一直到她嫁為人婦。
在後來的戎馬生涯之中,在被風沙侵蝕的城牆和一望不到邊際的黃沙中,他偶爾會想起,那個站在粉潤的桃花樹下,身段曼妙捏著一枝桃花的姑娘。
此時,已經權傾朝野的他,踏過了刀光血影,騎著高頭大馬,背對著燕京城這十里繁華,低頭望著地上跪著的形色狼狽的婦人。
「你——可否抬起頭來?」
跪在那裡的阿煙其實並不認識眼前的這個平西侯,不過她意識到了什麼,於是便抬起了頭。
抬頭望過去時,一個身穿玄袍的男子,魁梧奇偉,內斂沉穩,就那麼威嚴而矜貴地立在皮毛光亮的駿馬上。
他帶著高冠,穿著錦袍,一個綴著珠寶的腰封——象徵了他尊貴的身份。
平西侯眸間微動,儘管這個女人臉上一道猙獰的傷疤,不過他依然認出來了,這是昔日那個嬌美無雙的三姑娘。
他喉嚨微動,沉吟了片刻,才啞聲道:「你是顧家的三姑娘吧,為何出現在這裡?」
阿煙抬頭凝視著眼前這人,卻見他一張臉龐剛毅堅硬,眉如刀裁,眸如寒星,一時她竟記不起,自己認識他嗎?
至於他問的問題,自己又該如何作答?
左相顧家的衰敗,晉江侯府的隕落,一群人等四散零落,她帶著重病的夫君,領著十幾歲的侄子,經歷了多少磨難,最後她孤身一人,穿著這一身荒謬而可笑的衣著,如同一個老嫗一般跪在這裡,惶恐地回答著一個位高權重的王侯的問題。
平西侯見她良久不作答,淡淡地命道:「適才本侯治下不嚴,這才使得驚馬衝撞了夫人,如今請夫人隨本侯回府,本侯自會請大夫為夫人檢查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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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煙被帶到了侯府,經大夫診脈後,並無異樣,只是說平日太多操勞,身子虧空得厲害。
此時有侍女奉上了驅寒的熱茶,還有侍女提上了食盒,裡面是豐盛的飯菜。
這時候的阿煙已經沒有了任何矜持。
她餓。
她低著頭,吃了起來。
平西侯透過窗欞,靜靜地凝視著屋子裡這個形容憔悴一身狼狽的婦人。
看了許久,一直等到她終於吃飽了,這才走進來。
阿煙見到這平西侯走了進來,忙跪在了地上。
此時此刻,她已經知道,這個人就是那位權傾朝野的平西侯,燕京城裡,無人不忌憚。
他的威名遠播,以至於當日她在窮鄉僻壤的小鎮,也曾聽到他的大名。
隱約中她也記起,這個人昔年自己也是見過的。
就是在昔日未嫁之時,那個時候他還年輕,只是一個剛剛打了勝仗的武將,不成什麼氣候,跟在當日的齊王身後,並沒幾個人會多看幾眼。
平西侯望著地上跪著的女人,沉吟片刻,想著該怎麼稱呼她,最後還是道:「沈夫人。」
阿煙手指頭顫動了下,已經很多年沒有人這麼稱呼過她了。
她那病重的夫君去了,臨走前留下遺言,要她照顧好他的侄子。
一把刀割下去,她成了一個面目猙獰的婦人,蓬頭垢面,灰頭土臉,默默地坐著零活供奉著侄子。
人們通常隨意呼喚她一聲「顧婆子」或者「顧阿嬸」。
沈夫人這個詞,太過遙遠,以至於她幾乎忘記了。
平西侯見她如此,忙命她起身,勉強低笑了聲:
「夫人不必緊張,本侯雖然素日與你並不相識,可是卻和夫人的父親顧左相有過幾面之緣。如今既然夫人落難,本侯冒昧地問一句,夫人如何淪落到這燕京城街頭,若是可以,本侯或許能幫夫人一二。」
阿煙聽著這話,心中微暖,她也看出,這平西侯倒是一個仁厚之人。
當下她笑了下,低頭將自己平生用三句話輕描淡寫地說來,最後道:「世事滄桑,萬不曾想今日阿煙得侯爺救助,感謝侯爺一飯之恩,只可惜,阿煙身無長物,無以為報。」
平西侯擰著眉,打量著她道:「夫人,那沈越承受你十年撫養之恩,如今金榜題名,為皇家乘龍快婿,竟然將你拒之門外,實在是忘恩負義之輩。若是夫人願意,本侯自然向皇上稟明此事,還夫人一個公道。」
阿煙聽此,卻搖頭淡道:
「侯爺,沈越縱然不孝,縱然忘恩負義,可也是人之常情。世間知恩圖報者本為少數,是以才能傳頌千古。再者阿煙十年辛苦將他撫養,原本不是求他知恩圖報,而是我家夫君臨死囑咐。今日阿煙見他住大宅,封高官,認了母親,娶了公主,也算是春風得意,阿煙也算不負夫君臨終所託。」
平西侯越發擰眉:「夫人看著這等忘恩負義之輩飛黃騰達,難道心中不還有怨恨?難道不曾為自己十年付出而後悔?」
阿煙依舊笑,笑得淡漠:「阿煙相信,惡人終究有惡報之時,他既我親手撫養,我卻不願意他因我而毀。世事多變,將來總有一天,他會得到自己應有的報應吧。我顧煙,卻只要問心無愧便是了。」
平西侯聽此話,從旁靜靜地望著這個帶有猙獰傷疤的女子,削瘦憔悴的她立在那裡,竟隱隱有幾分恬靜淡定的釋然。
他輕嘆一聲,深深地望著她,試探著道:「不知道夫人離開燕京城後,打算前往何處?」
阿煙低頭:「無根之萍,隨風漂泊罷了,去了哪裡,便是哪裡。」
平西侯略一沉吟,終於道:「夫人,我府中有東書房,至今無人打理,若是夫人不嫌棄,可否留在府中,為我操持那東書房之事?」
聽到這話,阿煙笑了,一笑間眸中仿若有流星划過,燦燦生輝。
她笑望著平西侯,搖頭道:「多謝侯爺美意,可是阿煙十年為市井婦,如今已經目不識丁,怕是有負侯爺所託。」
平西侯聽此,微皺眉,道:「侯府之中還有一跨院,院中一直雜亂不堪,無人管理,若是夫人不覺得折辱,冒昧問一句,可否——」
阿煙已經明白這平西侯的意思,他也是小心翼翼,既不願傷了自己的自尊體面,又想著能夠對自己有所照拂,她眸中泛出感激,不過她還是笑著搖頭:
「侯爺,阿煙如今一個人在外頭習慣了,這侯府里規矩大院子大,怕是住不習慣。」
平西侯聽此,堅毅的唇輕輕抿著,就這麼望著她。
阿煙卻別過臉去,透過雕花窗欞,望向外面的天色,淡道:「如今天色已晚,阿煙該離開了。」
平西侯垂下眸子,語音暗啞:「夫人,本侯命人送你出去吧。」
一時阿煙邁出門時,平西侯望著她那雖然穿著極為滑稽,可是依稀能見昔日嬌美婀娜的身段,心間微動,輕輕握了握拳,忽而沉聲問道:
「夫人,若是一切能夠重來,你是否依舊會選擇今日今時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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