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郭白衣已經做好了十足的心理準備,可是聽到蕭元徹的話,卻還是有些吃驚和疑惑,忙出言問道:「怎麼會......蘇凌可是出身宛陽三河鎮蘇家村的啊,後來才去的南漳郡......如何會在充州?」
蕭元徹長嘆一聲。
往事如昨,歷歷在目。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白衣啊,你也知道,最開始我與丁氏之間只是聯姻,我更因深惡世家門閥,所以對她也是也是頗為冷淡的,我和她之間,雖然有了子嗣,可是若是論起感情,卻是半點也無的,而且當時,因為我殺邊讓,又是宦官家世,雖然丁氏沒有看不起我,可是他們丁家卻是對我唯恐避之而不及,臨去充州之前,我就差點寫了和離書......若不是當時丁氏流淚哭求,說無論如何不離不棄,我便打定主意,與丁氏此生再不相見了......」
蕭元徹頓了頓道:「我返回充州的日子,是我此生最為黑暗的時刻,外有強敵環伺,內有充州本地門閥排擠,我空有一身本領,一腔報國熱血,卻報國無門......於是我為了自保,更為自污,整日飲酒買醉,流連歡場,活脫脫的活成了一個紈絝......」
郭白衣也是第一次聽到蕭元徹竟然還有這樣的往事,心中也是一陣慨嘆,不由的搖頭嘆息道:「不想主公亦有如此艱難之時也......」
蕭元徹臉上的滄桑之意更甚道:「可是白衣啊,你知道麼,時間是這世間最鋒利的殺人利器,我雖心中清明,更知自己平生志向,可是現實如何?我如何不清楚,買醉、尋花問柳成了我的常態,久而久之,我竟習慣了這些事情,甚至覺得我此生便真的就如此過去了......」
「主公......」
「直到,我遇見了菁娘啊,我這一生最美好的場景,就是遇見了她,直到現在還時不時的夜裡夢回......」這個令整個大晉都懼怕的權臣梟雄,竟忽的卸去了所有的鐵血和冷酷,神情之中滿是溫柔的光芒。
「那日驚蟄,天上雷聲陣陣,充州錦華城中細雨綿綿。我照舊出門尋歡飲酒,只喝的酩酊大醉,可是卻忘了帶銀錢,自古煙花之地最無情,有銀錢你隨便如何,沒有銀錢無論你是誰,皆翻臉不認人......」蕭元徹陷入深深的回憶之中。
「不錯......白衣卻是明白這些的......」郭白衣深以為然道。
「那日我因忘帶錢財,被妓館老鴇和惡奴亂棍打出。天又大雨,加上已然喝醉,我只穿了中衣,又無帶傘,只得迎著滿城風雨,在這座錦華城中向無頭蒼蠅一樣亂撞。加上我心情苦悶,便更加的失魂落魄,怎麼也找不到回去的路。神智因為雨天路滑,還摔了幾個跟頭......」蕭元徹緩緩道。
「我渾身髒水污泥,從頭到腳皆被雨水打濕,加上跌了幾跤,碰的是鼻青臉腫,狼狽之極。更讓我難堪的是,我一路恍恍惚惚的在雨中走著,更是碰到了許多世家名閥的子弟,他們一個個衣著光鮮,頤指氣使,看到我這般狼狽,皆嘲笑嘲諷,極盡挖苦諷刺......白衣,你可知當時,他們如何說?」
蕭元徹望著郭白衣,眼中滿是對那些世家子弟的憤恨。
「如何?」
「你看,他好像一條狗啊......」
郭白衣聞言,眼眉皆立,聲音一寒道:「那些人......皆該死!」
「該死?這大晉多少世家,他們建立的龐大的體系,操控著整個王朝,可能殺?可殺盡?」蕭元徹無奈的搖搖頭道:「便是如今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又能如何,還不是要哄著他們,為我所用麼?」
郭白衣頓時神色一暗,默不作聲。
「我失魂落魄,惶惶如喪家之犬,加上只穿了中衣,渾身濕透,冷的難以自持之時,卻發現那天上的冷雨似乎不下了......當我抬頭看時,便看到我的頭上,正有一把淡綠色的油紙傘。」
蕭元徹一字一頓道:「而我眼前,便是那個為我撐傘的女子......我到現在都忘不了初見她的模樣......綠衣盈盈,梨渦淺笑,眸中柔光,宛如夏夜的星河......」
「她纖細身姿,柔柔弱弱,卻站在那裡,舉著那把淡綠色的油紙傘,為我遮擋著滿城的風雨,遮擋著這世間對我所有的惡意。那一刻,她就是我,蕭元徹的整個天下!」
說到此刻,蕭元徹已然滿臉溫柔,滿心滄桑。
「她以為,我只是一個落魄的尋常男子,便帶我去吃了一碗熱騰騰的面,又帶我去買了身衣服。飯雖平常,衣服雖無半點華麗......可是,那是我蕭元徹此生吃過最美味的飯食,穿過最華貴的衣衫......」蕭元徹緩緩的講著。
「後來啊......我暗中了解,才知道這個女娘叫做菁娘,是個孤苦的女子,母親早喪,只有老父還身染重病,可是她卻從未覺得上天對她不公,仍舊每天笑顏如風,微笑面對這世間所有的冰冷。我便總是找了各種藉口,去看她,去幫她,多少個日夜,朝夕相處,我們或笑或哭,於是我們最終彼此託付,發誓一生都不再分離......」蕭元徹滿臉的沉醉,年少輕狂的時光,如風拂過,冰釋他所有的寒冷。
「這......那龍台的丁夫人,豈能......」郭白衣話說了一半,又咽了下去。
「唉!我亦知,他丁氏乃大族名閥,又在京中苦等我,本就對她來說,已然不公,若她知道我又......那她整個丁氏家族怕是都不會放過我,更不會放過菁娘......可是我對菁娘已然情根深種,當時,我也管不了那許多了。」蕭元徹嘆息道。
「時間長了,她亦知道,我是朝廷奮武將軍,只是朝中受挫,才蟄伏在充州,以圖再起,更知道我亦有正妻,還是龍台大族丁氏。」蕭元徹緩緩搖頭,「可是,菁娘卻說,她不在乎我是誰,更不在乎什麼名分地位,她只知道,我是那個雨天城錦華城中她遇到的那個落魄的男人......只要她和我在一起,什麼他都別無所求。我聽完她的話,暗暗發誓,此生定不負她......」
「可是啊......」蕭元徹深深一嘆,臉上有些無奈道:「天不遂人願,這亂世,如何能讓有情人朝朝暮暮?沙涼反了國賊王熙,一時間,山河破碎,血流漂杵,狼煙遍地。王熙兵鋒銳利,朝廷不能抗,他竟攻入龍台,十日屠盡龍台及京畿朝廷抵抗之軍,這便是大晉歷史上最黑暗的龍台十日......晉室蒙塵,王熙殘暴,更妄圖染指整個天下,於是天下二十八路諸侯揭竿而起,反抗王熙。蟄伏在充州的我,便知道,我苦等的機會終於來了!」
「那一日,我府前來了一個文士,他告訴我,他自龍台而來,只為尋我。他叫做徐文若......」
「徐令君!......」郭白衣脫口道。
「不錯,便是他了,我亦曾久居龍台,徐氏八龍,文若龍首的名號我如何不清楚?當日,我倆徹夜長談,他將胸中籌謀盡數言明,我和他約定,共進同退,挽救大晉,救我黎庶!於是,才有了我首倡義兵之舉,更是邀天下諸侯匯聚充州錦華城,歃血會盟,兵發灞城,共抗王熙。」蕭元徹道。
「原來如此......」
「不錯,我蕭元徹能夠徹底與當年之不堪聲名一刀兩斷,便是徐文若之首倡義兵,主導會盟之計的功勞啊!當日我集合手中人馬,大軍出征之時,想要待菁娘一同前往,可是,她卻不願隨我前去......」
「為何?」
「她說,她的男人是屬於這個天下的,更是要做一番轟轟烈烈的事情出來,她去了只能多一個牽掛和累贅,更不想跟正室夫人低頭......她說,她會在充州錦華城當年與我相遇的地方,每日焚香禱告,遙祝她的夫君,萬事順遂!......」
「她更告訴我,她已然身懷有孕......我當時喜極而泣,更要帶她離開,她卻更加不願,她說她會把我們的孩子生下來,好好的撫養,她哪裡都不去,她就守在充州,等著她的男人回來......」
「我沒有辦法,便將我母親臨終時傳給我的手鐲帶到了她的腕上,那是一種名為水碧為材質打造的手鐲,中原之地,沒有這種東西......我告訴她,若孩子出生了,便作為父親給孩子的禮物......」
「大軍開拔之日,我在千軍萬馬中,回首看去,她站在錦華城下,仍舊穿著那日與我相遇時的淡綠衣衫,手上撐了那把油紙傘......」
「她站在那裡,淺笑梨渦,笑顏如風......她身後,桃花灼灼,開的正盛......」
蕭元徹陷入了深深的回憶,滄桑滿心,往昔滿目。
「春衫窄,香肌濕,帷帽碧衣映桃枝......」
「二十八路討王熙,戰爭打的如火如荼,灞城之下,烽火狼眼,一番鏖戰,我的充州軍終於攻破了王熙的防線,向龍台挺進......後來龍台光復,天子亦被我迎回禁宮,大局已定......我在城頭之上,再次見到了久違的丁氏......終於我與丁家的恩怨,在一笑之中徹底冰釋......」蕭元徹緩緩的閉上眼睛,半晌才道:「我因此戰,而進封司空,沈濟舟亦因此戰進封大將軍,這些事情白衣你都知道的,灞城之下,你繼你師兄投效,這些事情也多依仗了你......」
「大兄,白衣只是報知遇之恩,更知道大兄不重門閥,唯才是用......」郭白衣忙道。
「戰事結束之後,我第一時間便想親返錦華城去尋菁娘......可是,我已身居高位,諸事纏身,分身乏術......沒有辦法,我便派人秘密前往充州錦華城,去尋菁娘,可是我日夜期盼菁娘的消息,等來的卻是一場空......」蕭元徹面現痛苦神色,緩緩的閉上了眼睛。
「白衣知道,王熙在即將敗亡之時,曾賭命一搏,奇襲了充州,想要斷絕大兄的大本營......幸虧主公一鼓作氣,急攻龍台,王熙無奈,才又從錦華城撤退,馳援龍台......」郭白衣道。
「是啊......王熙何人,他麾下將兵哪個不是豺狼虎豹?占了那充州錦華城,百姓如何不遭殃?我派去之人回返之時,告訴我,錦華城百姓幾乎被屠戮殆盡,十室九空,哪裡還有菁娘的影子呢......」蕭元徹一臉的沉痛道。
郭白衣有些疑惑道:「可是......既然如此,那蘇凌......」
蕭元徹擺擺手道:「天可憐見,天可憐見啊。就在我此生以為再也無法得知菁娘和我那從未謀面的孩子消息的時候,那日晚間,我的書房中突然來了一位功參造化的道人......」
「道人?」
蕭元徹點點頭,似有深意的道:「難道,白衣不知道這道人是誰麼?」
郭白衣思緒急轉,終於朗聲道:「我知道了,大兄所說的那個道人,可是空芯道長?」
「不錯!正是道仙宮空芯道長......關於他跟我之間如何相熟,當時在夷吾異族一事時,便已說過......」蕭元徹道。
「空芯道長深夜到此所為何事啊?」郭白衣有些不解的問道。
「空芯道長告訴我,那日錦華城破,他正在錦華城中,在一間破廟中,遇到了一個已然奄奄一息的女子,她的懷中正抱了一個男嬰。那男嬰還哇哇的哭著......空芯道人見那婦人腕上帶著一枚鐲子,他卻是見過的,正是我的東西......細問之下,才知,這奄奄一息的女子正是菁娘,而這男嬰便是我蕭元徹的兒子!」蕭元徹一字一頓道。
「原來如此......那為何空芯道人不即刻將男嬰送到龍台司空府中......」郭白衣問道。
「他卻是想的,只是覺得此事還有疑點,便深夜潛入我司空府找我求證,一問之下,果真如此,他告訴我,菁娘已然重傷不治了......她,臨死前,還喃喃的念著我蕭元徹的名字......」
蕭元徹說到此刻,淚如雨下,卻是摧心斷腸。
「主公......」
半晌,蕭元徹擺擺手,止了淚水,方道:「往事已矣,可是,我卻是終究負了菁娘他們娘倆......」
「空芯道人告訴我,那男嬰此刻就在他的道仙宮中,他的身旁還有個三歲多的女童,整日逗他,卻也無風無雨,他問我是否將這男嬰送還我府......」
「我當時真的想把我兒接回府上,可是......我不能啊!」蕭元徹一臉的無奈。
郭白衣也是嘆息不語,他亦明白蕭元徹的苦衷。
「丁氏家族強大,丁氏又強勢,更何況,我亦有二子,如今再多出一個二子,何況母親還是尋常女子......那我這個兒子定無半點立錐之道啊?」蕭元徹沉聲道。
「大兄所慮是也......」
「所以,我拜託空芯道長代我照顧我這兒子......可是,空芯是個六根清淨的道士,他帶著這個來歷不明的孩子,終究不便......我與空芯徹夜商量,最終決定,讓他把這孩子送到一個普通的百姓家中,因為這亂世,時局戰亂不斷,所以,這家百姓要遠離大城,所處之地更要交通、消息閉塞,最好是能夠儘量的做到與外界隔絕,只有如此,這男嬰才可以不被戰亂或少被戰亂波及,以後長起來雖吃苦,但終歸可以活命......」
郭白衣這才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所以空芯道人選擇了那個閉塞的三河鎮蘇家村!」
蕭元徹這才點了點頭。
「時光流轉,恍恍這許多年過去,我又有了璟舒和倉舒,可是我一刻也沒有停止思念我那從未謀面的兒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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