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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晌午時分,街上行人攘攘,馬車走得緩慢,怕撞上車外過客,還怕顛了車內美婦。
一道鑲金邊帘布隨著微風輕晃,車廂內光影忽明忽暗,小小姐縮在鸞枝的腿彎里打盹,因為害怕睡著了見不到娘親,怎也捨不得把眼睛合起。那模樣可憐又可愛,鸞枝忍不住柔聲寬撫。
老太太眯著鸞枝豐圓的肚子,心裡頭一股怨火還是軋不下去,澀啞嗓音拖得老長:「…說是有好幾個晚上都沒有伺候了?」
「嗯。二爺最近回來得晚,一倒頭就睡了。」鸞枝頷首笑笑。曉得老太太這是要趁沈硯青不在,單獨教訓自己呢,手中帕子暗暗絞緊。
果然老太太的臉色登時就黑了:「睡?我倒聽說是你冷落了他!…掐指算算,眼下也才七個多月,等生完了還得再坐一趟月子,怎麼著?你倒是準備把他晾上一百天不管了?…他一個二十出頭的大小伙子,正是貪吃火旺的年紀,若是因你憋傷了,你就是咱老沈家的大罪人!」
鸞枝咬著嘴唇,自古宅門裡頭的女人,有多少是因為懷孕生子,而不得不容忍丈夫納了妾?莫說等孩子落地,身材容貌走了樣,勾不住他的興趣;只那待產的幾個月光景,就足夠他與新人來一場恩愛了。真要讓自己選,巴不得不生呢。先前巴著自己生,如今三個月的空房卻捨不得她孫子耗。
鸞枝說:「二爺若是執意要納,我也攔不住他……說穿了,妾身也只是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奶奶,哪裡能做得了什麼主。」
個鬼精的丫頭,這是在提醒自己沒按時給她扶正呢。
老太太吧嗒著菸嘴:「知道自己還是妾就好。我是有意要扶你的,只是這做大房的,就應該有容人的心胸,你氣量這樣小,我怎麼能夠放心?但凡是個懂事的女人,只怕不用我張羅,就應該主動要求給丈夫納妾了……也不是故意拖你時間,六月是咱家老太爺的祭月,七月日子太陰,入族譜不吉利,怕影響家道財運,等八月了再看看吧。」
再看看吧……每一回都是這樣。
鸞枝有些不快。
從前心裡存著終有一日要跑的念頭,對什麼都不在乎。如今知道自己除了這座老宅,已經再無了別的去處,卻忽然對那名分看重起來。想要往上爬,想要地位,想為孩子們爭取……忽然什麼都想要了。
默了默,只不亢不卑地笑笑:「聽憑老太太安排。早上二爺才說鳳冠禮服放久了長灰呢,但願八月不要再有什麼突然的變故就好。」
「撲通——」
正說著,車廂壁忽然被人從外頭撞了一下,連忙扶住肚子不說話。
林嬤嬤拉開帘子罵:「哪個不長眼睛的撞了車子?裡頭少奶奶懷著孕吶!」
頭一探,那外頭卻是個雙目昏糊的嘎瘦男子,手上一桿煙槍空洞洞的,犯了癮,沒有銀子買煙膏,被人從館子裡頭哄了出來。
老太太嘆氣:「怎麼忽然多出來這麼多煙館?那膏兒上癮,看把好好一個人坑的!」說一半,看一眼鸞枝,言語又戛然而止。
「就是,朝廷也不管管。」林嬤嬤罵了那男人兩句,憤懣地合上帘子。
鸞枝抿嘴笑笑:「有些人抽,大約也是被連累的吧……你看三爺,可不就是被那外頭女人教唆的?」
老太太想起早先哄騙鸞枝的那些事兒,不免尷尬,便又改口道:「當官的自個也抽著呢,怎麼管?…有錢的人家抽得起,倒也沒什麼。只是這窮人,原就沒資格沾它。」
鸞枝不接話,把小小姐拉到懷裡:「嬌嬌想娘了沒有呀,一會兒就可以看到了。」
小丫頭眼睛裡都是光,用力地點著頭:「嗯,把娘親接回來,看緊她,以後都不給她跑!」
「個小鬼精,沒白疼你!」老太太一口氣頓時通暢了,賞了小小姐幾顆糖豆子,冷幽幽瞥鸞枝一眼:「…本來這做媳婦的,生死都是婆家的人,跑什麼跑?沒天理!」
鸞枝撫著肚子,想來想去,誰都有不對,便也不反駁。
街角一家煙館的門頁子內,沈硯邵探頭探腦,見老太太車子走遠,方才長長地舒了口氣。
秀芸戳著他後腰,滿眼貪羨:「嘖,那不是你們沈家的馬車?…瞧這排場,真闊氣!」
沈硯邵正驚魂未定呢,被戳得差點嚇癱在地上。忿忿然把女人手腕拍開:「嚇,小聲點!榮若還沒接回來呢,爺可不能先被他們抓回去,不能白吃這些天苦頭!」
嘁。秀芸翻了個白眼:「你二哥鋪子開得恁大,怎就捨不得給你掏幾倆嫁妝銀子?…非得使這苦肉計逼你母親,真是條白眼狼!」
沈硯邵很惆悵,心裡也怪沈硯青太絕情,不顧自己的死活,嘴上卻還是相護:「也…也不能全怪我二哥,他先前還癱著的時候,沒少被我母親剋扣。如今的風光,都是他自個一步一步熬出來的,摳門也在情理之中……怪只怪爺倒霉,怎麼就偏偏遇上了你這麼個敗家娘們!」
用力擰女人的屁股,把她繃緊的褲裙掐出來幾條肉肉的褶皺。那吃了煙膏的桃花眼迷離,痴痴笑笑的勾人心腸。
秀芸巴巴地瞅著他俊美容貌,一身的骨頭就軟了,胡亂用帕子打他:「滾邊兒去,敢情你自己就不敗家?有本事也做出一番事業來,風風光光地把老娘領回去!這肚子都兩個多月了,不能老跟著你在外頭喝風!」
一名夥計走過來,肩膀上搭著紅手帕,把掌心赤白白地往沈硯邵面前一攤:「沈三爺,今兒還賒帳嚒?…已經白賒了一個月,這要不是看著您家裡根底富,換成別人早一棍子打出去嘍~」
個狗眼看人低的死奴才,什麼口氣!
沈硯邵裝模作樣地掏了半天口袋,奈何那夥計還是頑固不走,只得勾著肩膀去櫃檯上賒欠。
一把氣全撒在了女人身上:「我,我還能幹什麼出息?命都被你耗在這些館子裡頭了!」
秀芸瞥著那一張張紅煙裊裊的雅榻,忽然想起來澡堂里見過的祈裕,連忙把沈硯邵胳膊一攬:「呀,我瞅著你那個什麼表哥就挺能耐,不如咱去求他找點事情做吧?等賺了銀子,你也好風光回家,我也免得遭人嫌棄。」
「去,他可從來不做什麼好事!」沈硯邵愛面子,不肯聽從。
女人帕子一甩,揚言要去吞煙膏尋死。
二人拽拽拖拖著,終究還是往光裕澡堂方向走了過去。
——*——*——
景祥布莊上下二層,裝修得富麗雅致,店內生意甚好,門前停一排馬車,出入的都是華衣亮妝。
老太太看著十分滿意,一勁拍著鸞枝的手背:「瞧瞧,瞧瞧你丈夫多出息~!你也是好命,偏就嫁給了我們硯青,不然指不定現在哪裡吃苦吶?…沒伺候他一天癱病,倒整日個被他寵著享福。」
「是,二爺當真了得。」鸞枝眉眼彎彎的笑。
一半一半,其實並不全部認同。
不一樣的處境,心中想要的也不一樣。若她依舊是南邊的窮丫頭,只怕現在想要的,不過是與鳳蕭做一對貧賤夫妻。
跨進門檻,裡頭花團錦簇亂花了眼目,卻有條不紊、亂中有序,可見平日裡沒少訓練規矩。
一個錦衣夥計笑眯眯迎上前來,濃重的南邊口音,吸引人注意:「請少夫人老太太安,真是有緣分,早上新近的一批上等好料子,還沒開過剪吶,好像就專等著你們來了。」
是個察言觀色的聰明人,見鸞枝與老太太妝扮不菲,便把二人往樓上引。
走路不低頭,側臉含笑,半弓著腰,伸出的手腕兒微曲,禮儀也做得恰到好處。
老太太暗暗讚許,面上卻不動聲色。因見一溜兒夥計都是陌生臉孔,那招呼介紹間說的全是南邊味道,便問道:「你們老闆呢,這些規矩都是誰教你們的?」
夥計被盤問得緊張,以為自己哪裡做得不對,連忙道:「這…是、是,小人才來第一天,夫人們且等著,我這就去請老闆娘過來。我們老闆娘可是全城最出名的綢緞西施,一定能挑到您最滿意的。」
鸞枝秀眉皺起,忍不住問:「什麼老闆娘,誰是?」
夥計指一指樓梯後一道荼白色淨爽身影:那位是。
鄧佩雯揣著賬本大步將將地走過來:「沈硯青去了哪裡,這麼久了還不回?那批貨是隔壁縣定去的,說好的今天中午就給他發……哦,對了,午飯已經送到,小錦你派個人去喊他過來,省得他一會又撒謊胃痛,跑回去偷看老婆!」
她松松扎著發,鬢間輕染香汗幾顆,舉止間很是乾淨利落。見鸞枝來,微一錯愕,又連忙彎眉一笑:「呀,是你來了?」
「嗯呢。」鸞枝凝著鄧佩雯清透的雙眼,捂著帕子柔聲笑:「剛才聽見這夥計叫你老闆娘,我還以為走錯了店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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