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的京城一片蕭瑟,官道上滿地枯黃的落葉。
此時城門剛開,等待進出德勝門的商旅行人卻分外稀少。這是因為又到了一年一度的戒嚴時期。北面的董狐狸,西邊的俺答,隨時可能率領千軍萬馬前來劫掠。
是以每年八到十月這段時間,京畿的百姓都往城中躲避。待到韃子出關,警報解除了才重新活動。
雖然大名鼎鼎的戚繼光調任薊鎮以來,這二年董狐狸南下的次數大大減少,但多年來養成的畏懼心理,豈是一時可以消散的?
德勝門下,人們正縮著脖子,排著隊等待接受入城檢查。戒嚴時期,官府盤查的也比平常緊多了。
忽然一陣急促的馬蹄,從北面官道響起,一隊背上插著小旗的騎兵,縱馬疾馳而來。
守門的軍官一看是軍報,趕緊讓人搬開拒馬,放他們進城。老百姓也趕緊躲到兩旁,神情緊張的張望著。
「難道董狐狸來了?」有人不禁顫聲問道。
「捷報,捷報!」馬上騎士一邊狂奔,一邊齊聲大喊道:「喜峰口大捷!」
「我軍殺敵萬餘,俘虜三萬,董狐狸自縛請降……」
話音未落,騎兵們已經疾馳魚貫入城,消失在大街上了。
德勝門下,人們面面相覷。
「打贏了,我沒聽錯吧?」
「你沒聽錯,是捷報!」有人一臉不可思議道:「說是殺敵一萬,俘虜三萬,還把董狐狸給抓了呢。」
「真的假的,吹牛的吧?」過於誇張的勝利,讓百姓難以置信。「蒙古人都騎著馬,官軍兩條腿怎麼抓的住?」
「是啊,哪次都是吹大捷,可結果呢?蒙古人還是年年來。」有老者憤憤道:「都是殺良冒功而已!」
「別胡說,那可是戚大帥啊!」馬上有從南方來的商人抗議道:「他在南方抗倭,已經立下不世之功了,又何須殺良冒功,壞了自己一世英名?!」
「倭寇能跟韃子比嗎……」老者被懟得面紅耳赤,強詞奪理道:「無馬的都是渣渣,有馬的才是精英呢!」
「行了別吵了。」還是守衛德勝門的百戶,一句話制住了爭吵。「這事兒定然是真的。」
「官爺此話怎講?」百姓紛紛望向那百戶。
「殺良冒功,關鍵在一個『殺』上,死無對證,才好冒功。本官在宣府那會兒……」百戶一開口就是內行,估計以前也幹過。
「呃,總之,是絕對不會留活口的。戚總兵既然敢報俘虜三萬,還有董狐狸也投降了,朝廷當然要派有司驗證,而且這種大勝,八成是要獻俘的。那可是三萬活的蒙古人,怎麼冒充的了?」
「有道理……」老百姓不禁紛紛點頭,這樣想來確實沒法圓謊。
「那麼說,戚大帥真大勝了?」眾人登時激動起來。
「那是肯定的!」百戶大笑著揮舞雙拳,高興的眼裡帶淚。
「嗷嗷!」德勝門內外的百姓和士兵們,也如釋重負的忘情歡呼起來。
噼里啪啦的鞭炮聲,在京城各處響起,那是得到消息的人們,在自發的慶祝。
大明被韃子虐了多少代人了?連皇帝都能被人擄走,京畿重地更是被一遍遍的劫掠,韃子都不知幾次出現在北京城下了。
丟人啊,實在太丟人了。把二祖的臉都丟到陰山去了!要不是有個大慫墊背,大明就是史上最差的漢人王朝了。直接改叫『小明』得了……
這下終於可以把『恐韃症』丟到陰山背後去了!
怎麼慶祝都不為過!
文淵閣中,大學士們第一時間接到了軍報。
「哈哈哈哈!」高拱那洪鐘似的大笑聲,要把屋頂掀翻一般。
「怎麼樣,太岳,老夫的決定沒錯吧!」他使勁的搖晃著張居正的肩膀,得意忘形道:「當初要是聽你的,哪有這番大勝?」
張居正被搖得鬍子都亂了,卻又掙脫不得,只好苦笑道:「還是玄翁高明,仆保守了。」
「哈哈哈,老夫闖勁足一點,你更穩健一點,咱們是情投意合……哦不,珠聯璧合的黃金搭檔嘛。」高拱開心的拉起他道:「走走,咱們一起跟皇上報喜去。」
「好好。」張居正無奈地被他拉起來,不忘對李春芳和趙貞吉兩位道:「二位同去?」
兩人一陣躑躅,遇上這種難得的大喜事,他們當然想露露臉,但看高拱眼神不善的樣子,就知道他不想讓他們湊熱鬧。
還是別自取其辱的好,兩位大學士只好強笑說有事要忙。為了證明自己確實有事,李春芳還拿起本奏章,裝模作樣的看起來。
「太岳,快走,嘴快的人太多了,別讓人搶了先。」高拱這才收回警告的目光,興高采烈的拉著張居正出去了。
待兩人出去後,趙貞吉騰地就站起來,走到李春芳桌前。
首輔大人看著門口在那裡出神,連奏章拿倒了都沒察覺。
饒是他自詡『上善若水任方圓』,這一年來被高拱給欺負的也都快成鵪鶉了,但這次還是有些難過。
怎麼能連這種事都不帶上自己呢?豈不讓陛下看出,自己這個首輔其實是擺設來的?嗚嗚,一直很努力裝作一切盡在掌握的李首輔,想哭。
「元翁,高鬍子太過分了!」趙貞吉一拍桌子,嚇得李春芳一哆嗦。他想用這種方法,把這個甘草國老的勇氣喚回來。
「這內閣到底誰是首輔?是您老啊!可姓高的何曾把您老放在眼裡?他處處以首相自居,什麼事也只跟張太岳商量。渾不把咱們放在眼裡!」趙貞吉是越想越生氣道:「我也不是挑事,但要是換了我是元輔,一定不能善罷甘休的!」
「唉……」李春芳嘆口氣,看著吹鬍子瞪眼的趙貞吉道:「不甘休又怎樣?高新鄭有皇上的獨寵,朝廷也讓他收拾的差不多了。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家政績斐然啊……」
「這……」哪怕是趙貞吉對高拱厭惡至極,也不得不承認高鬍子能力就是強,猛!
這才上任短短一年時間,他力排眾議用的殷正茂活捉了韋銀豹,平定了廣西。他讓潘季馴總理河漕,今年修好了黃河。任用的王崇古也穩住了西北。如今戚繼光又在他的命令下取得了喜峰口大捷!
這些硬邦邦的東西足以塞住所有人的嘴了。高拱一年的成績頂之前十年,把之前幾任首輔的臉都打腫了。嚴嵩已死,徐階也身敗名裂,當然無所謂了,所有質疑都集中到李春芳這個在位的首輔身上了。讓他愈發沒底氣跟高拱較勁了……
起先他以為,只要自己不礙高拱的事兒,當一個個安安靜靜的擺設,大家就可以相安無事。但隨著高拱勢如破竹、高歌猛進,他發現事情開始起變化了。自己賴著不走就成了最大的罪了。
「唉,攤上這樣關係硬、能力強、不好相處的下屬,是老夫命里的魔星。」想到這,李春芳有些喪氣,像自己這樣好說話的上司,打著燈籠都沒處找,高鬍子卻不珍惜。「老夫是拿他沒法子,你也想開點兒吧。」
「兔子急了還咬人呢!」見他軟綿綿毫無風骨的樣子,趙貞吉就氣不打一處來的怒道:「下官現在管著都察院,就不信沒機會給他點顏色瞧瞧!」
李春芳再鼻涕,那也是內閣首輔,高拱總要給他留幾分面子。但趙貞吉一個排末尾的大學士,高鬍子怎會放在眼裡?整日對他呼來喝去,隨意使喚,還時不時敲打一番。趙貞吉多傲的人啊,當初尚且敢三番兩次得罪嚴嵩,怎麼能受得了這份閒氣?
「你可千萬別。」李春芳忙勸道:「高肅卿礙著之前的約定,不好對科道下手,就等你給他這個藉口呢。」
「我會瞅准機會的。」趙貞吉嗯一聲,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遂低聲問道:「元輔,你說那張太岳,到底怎麼想的?」
「什麼怎麼想的?」李春芳裝糊塗道。
「他原先獨引相體,多傲的一個人啊,如今卻成了高鬍子座下吹簫童子,心裡能舒坦的了?」趙貞吉遂自顧自道:「而且原先張太岳軍事管的好好的,他一來就橫插一槓,什麼都得按他的意思來。不光把宣大總督換了,還摘了薊鎮的桃子那戚繼光可是張居正當童養媳養起來的啊,臨圓房了卻讓高鬍子搶去當壓寨夫人,他心裡能痛快了?」
「這個麼……」李春芳字斟句酌道:「我這個貴同年心機深沉,誰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其實李春芳知道,高拱去歲起復,張居正在背後出力不少。當時趙貞吉尚未入閣,自然無從得知此等秘辛。但李春芳也不打算告訴他,顯然是存了讓趙貞吉跟高拱斗一斗,就算動不了姓高的,也能出口惡氣的心思。
「他和高鬍子都傲得很,兩隻刺蝟抱成一團,我看一定不舒服。」趙貞吉卻愈發相信自己的判斷道:「回頭我找他聊聊,看看有沒有可能把他拉過來。」
「去吧,我支持你。」李春芳點點頭,給趙貞吉打尻,心裡卻暗嘆,老大不小的人了,還真是想桃子呢。
不過張居正那傢伙陰險狡詐,說不定會將計就計,也利用他一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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