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哦……」張居正定定神,示意長隨出去把門關好。
借著這點時間,他心思飛快轉動,飄過無數的念頭。其中自然也包括,要不要改弦更張了。
但轉眼就打消了這想法。他這種人,是不可以做牆頭草的……
待值房門無聲關閉後,張居正便沉聲反問道:「大洲兄,這兩封信是哪來的?」
「我說不知道,你信嗎?」趙貞吉苦笑一聲,他是個坦蕩君子,不會撒謊的。「老夫也盤問過那曹大埜(yè),他說是昨天有人塞到他家門縫裡的,他看過之後義憤填膺,連夜就寫了彈章。」
「塞到門縫裡的?」張居正嘴角抽動一下,沒法相信這荒謬的說法。
他知道曹大埜是趙貞吉的四川小同鄉,而且趙貞吉還跟泰州學派有千絲萬縷的關係。而泰州學派自王心齋之後,弟子多是赤手搏龍蛇之輩,信徒更是遍布三教九流。
他猜想,八成就是急遞鋪的鋪兵中有顏山農的徒子徒孫,私拆了張四維和王崇古的信件……他從這兩封信的內容上得知,短短一個月內,小維已經寫了八封信寄給舅舅了。如此高的頻率,想不引人注目也難。
『嗯,一定是這樣的……』張居正暗自篤定,他深深看一眼趙貞吉,心說果然人不可貌相,這川伢子居然還藏了這麼致命的殺招。
「你不信我也沒辦法,但那曹大埜出身世代官宦人家,沒必要為了出人頭地,編造瞎話誣告當朝的。」趙貞吉兩手一攤道。
「不錯。」張居正點點頭,心說我也沒說這信是假的,是問你怎麼來的!
見問不出個丁卯,他便轉移話題道:「大洲兄打算怎麼做?」
「人家把彈章遞到內閣,老夫當然公事公辦了。」趙貞吉也盯著他道:「我也是看你和高閣老走的太近,怕到時殃及池魚,過來先跟你通個氣而已。」
「多謝大洲兄美意。」張居正抱拳道謝道:「茲事體大,容弟三思。」
「還思什麼思?」趙貞吉一甩袖子道:「別以為老夫看不出來,你在高閣老手下一樣憋屈的很。那高鬍子飛揚跋扈,目無餘子,雖說對你還算器重,也只是把你當成工具而已……工具人有什麼好當的?吃苦受氣不說,一旦失去利用價值,就會把你棄之如敝履!」
「唉……」張居正被說得面紅耳赤,果然旁觀者清,沒想到自己在別人眼中,居然這麼的可笑。
「遠的不說,就說上次的喜峰口大捷,是他高鬍子的功勞嗎?不是,是你張太岳力排眾議用了譚綸和戚繼光,又一直不遺餘力的支持他們厲兵秣馬,三年不鳴,才能一鳴驚人的!」趙貞吉便趁熱打鐵的繼續離間道:「可是臨了臨了,功勞全都被他搶走。結果從上到下都在稱頌高閣老無比英明,你張閣老呢?連個『比較英明』都沒混上。」
說著他瞥一眼張居正,哂笑一聲道:「我不是要挑事兒,可高鬍子摘了桃子,也沒替你說句公道話,換了我肯定不能忍。」
「唉,只要能驅逐韃虜,保衛京師,誰的功勞又有什麼關係呢?」張居正訕訕一笑,可看他那皮笑肉不笑的樣子,似乎真被趙貞吉觸動了心頭的刺。
「好,就算你張太岳高風亮節,但這次俺答封貢之事,跟喜峰口那次還不一樣,這次是姑息養奸、禍國殃民!你也要跟著摻合,沾染這千秋罵名嗎?」趙貞吉提高聲調問道。
「大洲兄言重了吧。」張居正眉頭微微皺起。
「俺答犯邊幾十載,雙手沾滿我大明子民的鮮血。從玉門關到山海關,他的惡行無人不曉!今日若與此大敵媾和,就如同漢朝和親、宋朝稱臣,喪權辱國!」趙貞吉義憤填膺道:「而且此例一開,等於向天下宣布造反不要緊,只要最後稱臣,罪名就可一筆勾銷,還能高官得做,厚祿得享!試問日後何人不敢反?我大明亡國也指日可待了!」
「大洲兄過慮了。」張居正卻緩緩搖頭道:「和親也好進貢也罷,是因為敵強我弱,打不過而求和的,主動權在於對方。如今我大明挾新勝之威,並非打不過蒙古人。是蒙古人要向我們稱臣,主動權在我們這邊,根本不是一碼事。」
「怎麼不是一碼事?」趙貞吉哼一聲道:「俺答今天進貢,明天又背叛怎麼辦?你能保證封他個王爺,就可以保證邊境久安嗎?」
「不能。」張居正搖頭道。
「那你還支持……」趙貞吉一臉『你好糊塗』的表情。
「邊防軍事,本就是一天也不能懈怠的。怎能把大明的國防,寄託於蒙古人是否遵守合約上?就算是兄弟手足,也不能保證不生背叛之心,又怎能要我保證蒙古人會一直守約呢?」卻聽張居正正色道:
「再者,雙方兩百年來交戰不休,和封貢與否、背叛與否又有什麼關係?眼下倘若能通過封貢,減少個幾年的戰亂就是賺到。就算日後韃子又背叛了,難道危害還能比一直打下去更大?至少我們獲得了休養生息、厲兵秣馬的機會不是?」
張居正的話堂堂正正,條理清晰,讓趙貞吉無可辯駁。再說下去,仿佛他就是因私怨而非廢公器的偏狹小人了。
趙貞吉壓下亂糟糟的心情,黑著臉問道:「「這麼說,你是要跟他一條道走到黑了?」
「不穀是大明的臣子,不是誰的家臣,凡是對國家有利的我就支持,對國家有害的我就反對!」張居正大義凜然道。
「好好,看來我們是道不同,不相與謀了!」趙貞吉一擺手,示意對方不要再說下去了。他來找張居正,是因為對方也是隆慶皇帝的老師,有些話讓他說,比自己說效果強之百倍。
另一方面,要是把張居正也拉過來,這樣內閣四人,三比一。再加上之前陳閣老也被高拱逼走,隆慶皇帝就是再愛他的高師傅,也知道該怎麼取捨了。
可惜沒想到自己都已經亮出殺手鐧了,張居正居然還是執迷不悟。
這下倒成自己提前泄露底牌了……
一念至此,趙貞吉心情惡劣的拿起桌上的彈章和信紙,徑直走出他的值房。
「大洲兄。」只聽張居正在身後喚一聲。
「……」趙貞吉站住腳,又生出一絲僥倖。
「還是算了吧,好不好哇?包括張子維在內,大家都是為了大明好呀。」卻聽張居正勸道:「沒必要搞得魚死網破的吧?」
趙貞吉略一沉默,回頭正色道:「我也說過,議和是亡國之舉,這話並不是針對他高閣老,就是換了誰主張此事,我也一樣死磕到底!」
說完,便蓬得一聲,毅然決然關門出去。
~~
張居正呆立片刻,使勁擰了自己一把,逼自己鎮定下來,便在值房裡踱步尋思起對策了。
此事無疑是個大危機,弄不好封貢要黃,連高拱都要翻車。那該如何化解這場危機,更重要的是,自己會在此中失去什麼,得到什麼呢?
盞茶功夫,張居正猛然站住,兩眼精光一閃,他發現至少對己方來說,這並非一件壞事!
主意已定,不穀的長須重新飄柔起來,他沉聲吩咐長隨道:「晚上請馮公公到老地方見面。」
說完張居正便出門上樓,重新去見高拱。
「咦,叔大你怎麼又來了?」見他去而復返,高拱摘下靉靆,打趣問道:「怎麼,還沒想通透?」
「肅卿兄,出事兒了!」張居正陰沉著臉,讓沈應奎出去關上門,把方才發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講給高拱。
高拱聽完呆了半晌,良久拿起桌上的白玉筆筒,重重摔了個粉碎。
「咦——嫩娘餒個蛋!」他氣急敗壞的爆出了河南話,咆哮道:「爹里個驢吊,張四維這個熊渣子孩子,拍著胸脯跟老子說,他晉商的通信渠道安全滴很,結果讓人家看了個光溜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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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票擬的內容,真是從閣老這裡看去的?」張居正沉聲問道。
「這兩天他又沒來,老子還會派人送給他看不成?」高拱十分鬱悶道:「但樗朽有沒有透露給他,就不好說了。」
「唉,仆早就勸過肅卿兄,不要讓這些不知輕重的江湖人士與聞機密,他們太輕浮了!」張居正怎麼會放過,這個挑撥離間的機會。
「唉,老夫也只是猜測,先別妄下結論。」高拱雖然還是嘴硬,但觀其神色,已是明顯受挫。他揉揉太陽穴,強迫自己打起精神道:「還是先想想怎麼過去這一關吧。」
「是。」張居正點下頭。
「叔大,你怎麼看?」高拱問道。
「事情到了這一步,蓋是蓋不住了。」張居正便沉聲道:「就算我們把這份彈章留中,他們也一樣可以到處散播,到時候我們就更被動了!」
說著他加重語氣道:「尤其是那兩封信的內容,如果牽扯到內閣,非但封貢之議要黃,咱們也有口莫辯!」
「是啊……」高拱何其聰明?讓張居正這一點撥,登時就想清楚了利害,也聽清了他的弦外之音——此時唯有甩鍋自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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