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現在的年輕人啊,一點都沉不住氣。」唐保祿蹲下來,撿起那塊糖,吹吹上頭的土,重新裝回口袋。
「還不是你抻得太猛了?」西門青哂笑一聲道:「什麼時候放鴿子?」
「等等吧,還不是時候。」唐保祿搖搖頭,看看天上黑沉沉的烏雲道:「進屋再說。」
見快要下雨了,華僑們也趕緊跑回各自居住的棚屋。那是一種用棕櫚葉蓋頂的高腳木板屋,跟他們在城裡的閩南樣式的磚石屋子當然沒法比。好在還算涼快,只是一遇到颱風過境便要重建。
呂宋自五月就進入雨季,天氣高溫潮濕多雨,幾乎每日都要下大雨,時常還連下好幾天。澗內又在巴石河的三角洲上,屋裡自然潮濕無比。哪怕高腳屋的地板上,也濕漉漉的全是水珠子。
兩人進屋之後,便脫得只剩一條短褲。西門青讓勤務兵打水擦了身子,在竹椅坐下點上根煙,這才感覺稍微好過點兒。
「南洋這鬼天氣,這煙抽著都一股霉味……」西門青鬱悶的朝門外吐一口唾沫,外頭已是暴雨如注了。
「吃糖,糖不怕潮。」唐保祿也光著肉嘟嘟的上身,剝一塊薄荷糖遞給西門青。
「還是你自己吃吧。」西門青翻翻白眼,這廝不知道在海警中,請人吃糖是什麼意思。
「我當然吃了,吃糖可以讓人快樂。」唐保祿便將那枚薄荷糖丟到口中,閉眼享受起來。
他們是上個月來到馬尼拉坐鎮的。唐保祿如今貴為南海集團董事,又是唐委員長的公子,金貴的很。金科便派了西門青率領精幹力量,扮成商館的保鏢和船員跟來保護他。萬一遇到緊急情況,也別讓他手邊沒兵調遣。
唐保祿到了馬尼拉後,便一直在劉學升的引見下,拜訪華僑頭領,了解當地情形。
呂宋的情況可以說很不樂觀。
首先,西班牙人的力量比預計的大得多。
單單呂宋島上,就有一千名西班牙人,兩千名墨西哥士兵,以及兩千名黑奴炮灰兵。
此外,為了維持在呂宋的統治,以及攻打棉蘭老島和渤泥國,財大氣粗的西班牙人還僱傭了上萬名廉價的南洋土著士兵。其中驍勇善戰的邦板牙人已經全族與西班牙人結盟,雙方成了利益共同體……西班牙人在呂宋統治穩定,他們就是人上人。西班牙人若是敗退,邦板牙人也將在呂宋無立足之地,所以戰鬥起來相當賣力。
而且在西班牙人原先的老巢宿務,還有另外五百西班牙人,一千墨西哥士兵和數目可觀的黑奴兵。這讓他們可以互為犄角,相互支援。
雖然宿務距離呂宋航程超過1500里,援兵趕來需要一段時間,但西班牙人攻占馬尼拉後,便下了大力氣,加固原先的馬尼拉王城,在土質的城牆外又加了厚實的石砌城牆,還構築了完善的炮台,足以堅守到援軍到來了。
更大的困難來自於華僑內部。
正如那陳永泉憎恨的那樣,華僑的心,相當的不齊。
大家來自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宗族,懷著不同的目的來到呂宋,想讓他們心往一處想,幾乎是不可能的。
當然他們也有共同點,那就是對朝廷的不信任。
他們認為在朝廷眼中,自己就是罪民、棄民,朝廷能打好主意?就算真來跟紅毛鬼開戰,也會跟他們秋後算賬的。
可你要是說,我們南海集團不是官府。那就更不值得信任了……一個民間社團怎麼可能打得過強大的紅毛鬼。到時候你們拍拍屁股跑了,讓我們怎麼辦?
讓人無奈的是,很多人認為只要自己乖乖聽話當順民,西班牙人就不會怎麼他們。
甚至還有人認為,西班牙人之所以對華僑有敵意,是因為自己人數太多了。應該請一部分人主動離開,消除紅毛老爺的擔心。
要不是因為劉學升一再向他們保證,南海集團一定會保護我們的。唐保祿也要挾他們說,要是敢內鬥就斷航,這才沒有自己人先打起來……
這種種情由之下,唐保祿才遲遲沒有放信鴿,通知在墾丁的特遣艦隊再度南下。
他仰面躺在竹椅上,享受著舌尖清涼酥麻的感覺,對一旁的西門青道:「你在外頭問什麼什麼時候放鴿子,其實我也著急。但我覺的呢,還是能拖就拖吧。拖到起了北風就是勝利。」
「唉,再等下去我就要長綠毛了。」西門青將菸頭彈出門外,一摸自己的胳膊,又是一手的水。他不禁抱怨道:「這才剛洗了澡,這鬼地方,是人待的嗎?」
其實他也知道,大軍南下呂宋急不得。
一是天公不作美。其實五月份的時候,趙公子曾率領一支先前艦隊,自後壁湖基地出發,準備造訪一下馬尼拉,親自摸摸底,同時也震懾一下西班牙人。
誰知今年似乎流年不利,先是臨陣換帥,半道又遇上了颱風……
眾所周知,襲擊東亞東南亞的颱風,十有八九是在呂宋以東的西太平洋海域生成的。
那裡平均每年會生成近20個熱帶氣旋,其中大概10個形成颱風,5個會發展成具有毀滅性的超級颱風。這些颱風、超級颱風,一旦經過人類居住和活動的區域,都會帶來災難性的後果。
根據經驗,呂宋的颱風季主要集中在六到九月。所以趙昊才會著急想要五月份趕到馬尼拉,然後藉口避風,名正言順的賴下不走。反正呂宋最不缺的就是優良的避風港。
呂宋現在是無主之地,寇可往,吾亦可往!
參謀們都計劃好了,到時就在馬尼拉灣中,距離馬尼拉王城十多里外的馬拉邦河畔安營紮寨,就近監視西班牙人,看他們還敢不敢輕舉妄動……
西班牙要是覺得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那正好了,來打我呀。趙公子正愁沒理由開戰呢。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今年的颱風來的比往年早了許多。且集團尚沒有條件,在呂宋以東海面設置觀風點,於是就跟颱風不期而遇了。
儘管艦隊反應迅速,立即掉頭返航,卻依然被狂風摧殘了個遍體鱗傷,人員受傷物資損失慘重,只能先返回鳳山基地休整。
這一耽擱就進了六月,現在呂宋是雨季疊加颱風季,海況極為惡劣,他們這些打前站的人員,當然不能催促大軍冒險了。
再者,這時候開戰的時機仍不成熟。雖然說打了就打了,可打完之後生意還要做,南美的白銀對集團和大明都是很重要的。
但大帆船貿易的航線是掌握在西班牙人手中的,集團根本不知道怎麼去美洲,去了也是到人家的地盤,不跟你做生意照樣瞪眼。
原本趙昊是打算逗引西班牙人來揍自己的,但現在艦隊來不了,只能另找機會了。
還有一點不足道哉的因素是,現在開戰華僑不一定領情,很多人還會覺得集團多事。也難以達到一戰讓華僑擰成一股繩的目的。
儘管小閣老菩薩心腸,不願看到同胞遭遇危險,但唐保祿能硬下心來,他在等華僑們一起求著自己放鴿子……
兩人正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話,護衛忽然推開了門。
一個穿著蓑衣的男子,帶著滿身水汽從門外雨幕中走進來。
「老劉?」兩人吃驚的看著來人,正是劉子興的堂侄,過年時跟那許可正一起拜見趙昊的劉學升。
別看劉學升在國內算不得什麼,卻是馬尼拉當地華僑商會的副會長,家財萬貫,奴僕如雲,族人子侄數百,是小呂宋這邊有數的大戶。
外頭風雨如磐,有什麼事他非得親自跑一趟,不能讓子侄代勞的?或者說等雨停了再來?
「發生什麼事了?」唐保祿一邊讓人給他倒杯熱茶,一邊急切問道。
「哎呀唐董,可能要出大事兒了!」劉學升哆嗦著發青的嘴唇道:「我侄子今天去西邊辦事,坐船回來時,看到大隊的邦板牙人沿著巴石河往王城這邊來了,少說五六千人呢。我覺得這事兒蹊蹺,得趕緊來報告二位一聲。」
「啊,這麼多?」西門青吃驚的站起來,馬上讓人拿來地圖,讓劉學升標出那隊土著軍隊現在的位置。
「明天一準到!」西門青緊皺著眉頭,看著那副呂宋島地圖。上頭標著西班牙所屬軍隊的分布。
從上月起,剛剛平定的呂宋北部,忽然爆發了大範圍的叛亂。已經被趕跑了土著,從山裡和海島上回來,襲擊西班牙人在外的據點,攻擊到各部落傳教的傳教士。
在他們的帶動下,原本已經在西班牙人淫威下的屈服各部落,再次奮起反抗,加入到了攻擊西班牙船隻,教堂和定居點的行動中。一時間北呂宋烽煙四起,叛亂甚至到了馬尼拉王城所在的中央平原附近。
被圍困的傳教士和部下不能不救,西班牙總督桑德無奈之下,只好不斷派出軍隊趕往叛亂地點,去營救接應被圍困的自己人。
於是聖地亞哥城的軍隊急劇減少,已經不到最多時的三分之一了。
按說這時候,紅毛鬼是不會調集這麼多邦板牙人來的。雖然雙方已經結盟,但還是存在邦板牙人突然反水,非但不幫西班牙人,還趁機偷他們老巢的可能。
老練的西班牙人,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的……
「除非……」西門青抬起頭,看著唐保祿道:「他們有別的東西,能餵飽這些土著。」
「嗯。」兩人便一起看向劉學升。
狂風暴雨仿佛要將這個棚屋掀翻一般,劉學升的臉慘白慘白,看上去可憐弱小又無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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