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汝愚運功完畢丹息出竅,禁不住長嘯起來,半盞茶時間才漸漸停歇。這才發現細粉似的塵粒不停落下,身上已是薄薄一層,床前地上也是如此,還有幾片碎瓦礫置於其中。徐汝愚知道這些都是被自己的嘯聲從屋頂震動下來的,抬頭看帳頂,兩片紅瓦盪在帳頂,心中不由好笑:練功差點砸到自己,傳出去也能娛人不少。
徐汝愚正要起身走動,門外傳來碎步走動聲,抬頭望向門口,一個肩披雪白紗巾的中年美婦走進屋來,俏目滿是關切之情,先前的翠衫婢女緊隨其後,臉上卻有驚惶之色。
徐汝愚認出是乾娘陳氏肖玉如,心中猶豫要不要相認,肖玉如搶先問道:「你可是我兒更俗?」
徐汝愚再也不抑激動,翻身跪在床前:「更俗見過乾娘。」抱住肖玉如雙膝,放聲大泣。
肖玉如輕輕撫慰徐汝愚的散發,聲音哽咽的說道:「我與你乾爹剛見到你時,還不敢相信。現在聽你練功完吞吐罡息所髮長嘯,方敢確認;你乾爹二十八歲那年驚神訣初成時也是發出這樣的嘯聲。」稍頓,又說道:「若讓你乾爹知道,他還不知道會高興成什麼樣子。」說罷,也止不住淚水簌簌下落,只覺一切都是在夢中一般讓人喜極而泣。
徐行來東海主持剿匪事宜,尚在襁褓之中的徐汝愚就是由肖玉如一手帶大,兩人情同母子。
徐汝愚細細將當年離開宛陵之後的遭遇說給肖玉如聽,肖玉如聽了一陣,就心酸難忍,禁不住又流下淚來,待聽到最後,一方一角繡有梅朵的絹巾已是濕成一團。
這時門口傳來沙沙響動,兩人抬頭看見陳昂三人不知何時站在門口,陳昂右手抓住門框,一時激動,不覺用上丹息,抓得門框沙沙作響。
陳昂聲音激亢,掩不住顫抖,只是不停說著:「好,好。」卻再也說不出別的一句話來。
還是陳預稍稍鎮定,進屋扶起徐汝愚,輕聲怪道:「更俗啊,這些年也不知送個信來,難為你乾爹乾娘每年都去掃祭那座空墳。」
徐汝愚心中十分愧疚,卻不知說何是好,怔怔望著陳昂,眼中淚跡未乾,又涌一陣酸意。
肖玉如破啼而笑,說道:「子預,我們娘倆剛剛收住眼淚,你就不要再逗人哭了。」
陳昂在旁應道:「不理其他,今曰能見我乾兒,已是老天待我不薄了。」
徐汝愚也不知陳昂何時進來,又重頭將五年來往事重說一遍。陳昂恨不能多聽幾次,也不說自己已聽得多大半。肖玉如第二次聽來,還是難免雙眼盈淚,一雙俏目紅腫得厲害;陳預、方肅兩人在一旁聽得也是唏噓不已。
聽到最後,陳昂長吁一聲,說道:「吳儲雖然惡名彰顯,終歸救你姓命。你體內丹息因為有他相助達到虛然自行的境界,悉數破損的經脈也因此得以慢慢恢復。想我每次去江津,總是不屑祭拜他,算是對他不住。」
徐汝愚將吳儲所負仇恨之事道出,說道:「義父他十多年來為仇恨蒙蔽,難以消解才多造殺伐,他臨終時幡然悔悟,不惜自剄謝罪。不管天下人如何看待他,我總要認他的。四年來,我一直不願回到乾爹身邊來,就是不願去面對父親慘死於灞陽城下這個現實。常言: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可我一點也不願去報這個仇。心中只是想:亂世都是離亂人,數百年來天下征伐就不曾有過休止,若說仇恨,這世上只剩仇恨了。」
陳昂長嘆一口氣,說道:「你父親若是在天有靈,也會要你如此。你若要忘記就忘記吧,乾爹我是不會說你什麼的。」
徐汝愚說道:「謝謝乾爹能夠明白更俗,希望乾爹不要向外人透露更俗的身份,我只待東海危機過去就會離開,曰後追隨幼黎花舫行走天下。」
陳昂欲言又止,抬頭喟然半晌,緩緩點頭應允下來。
陳預在旁說道:「宛陵中人多有知道你乳名『更俗』,你不妨還是用『徐汝愚』這個名字,對外可以宣稱你是大哥新收的義子。」
當時世風,父子之綱尤重於君臣,若是伊翰文不死,徐汝愚不思報父仇,天下不解其心的人終要唾罵不屑他。,陳預想出這個折中的方法,一來掩去徐汝愚乃徐行之子這個身份,一來不至於使徐汝愚與陳昂一家曰後相處有生分的地方。
陳昂也覺得這樣甚好,忙吩咐方肅道:「這事雲清虛定瞞他不住,你速去信說明一切,讓他不要再宣揚出去。也不要讓其他師兄弟知道。」又振聲向陳預說道:「子預,今曰擺宴:一為汝愚慶功,一為我新收乾兒。以後大家就喚他汝愚吧。」對肖玉如說道:「玉如,快去吩咐下,讓在議政廳等候肖爺子他們也進來見見汝愚。」對翠衫女婢說道:「翠兒,你快伺候汝愚少爺梳洗,呆會兒領他來內堂。」說罷,轉身向徐汝愚柔聲說道:「我們先出去,呆會介紹幾位叔伯與你認識。」
徐汝愚心中感激點頭應允,目送陳昂眾人出門。翠兒一俟眾人出去,方啟口吐言:「汝愚少爺,你剛剛怪嘯可真嚇人。」
徐汝愚料不到她一開口便說這話,擺頭微笑,說道:「你叫翠兒,是吧?」見她點頭應是,接著說道:「你以後叫我小愚吧,我在幼黎花舫也是作小廝的。」
翠兒輕言:「小愚小廝。」話一脫口,便覺失言,一張玉琢粉面生滿紅暈,偷偷從銅鏡中窺望徐汝愚,見他無甚反應,砰砰亂跳的心方稍稍平定,一心幫他梳理散發,心中只覺汝愚少爺生得十分好看,這麼一想,芳心又砰砰亂跳起來,霞生雙頰,面若桃花。
徐汝愚在銅鏡中看得翠兒這般,想及古詩中有句「人面桃花相映紅」,只覺身後這個少女也是十分美麗,只是他不解少女情懷,看翠兒粉面一陣紅過一陣,心中存有幾分訝然,卻不便啟齒相詢。想起那夜與幼黎、珏兒胡鬧情形,幼黎也是這般模樣,一時竟想痴了。
十餘支如臂巨燭輝照內堂光亮如晝,兩排十餘張矮几上肉餚如墳,酒水滿池,銀箸銀壺,映射紅光,滿屋綿毯繡氈之上光暈流動,煞是好看。
徐汝愚隨翠兒進入內堂,見向來節儉的乾爹也如此鋪張,其他世家之奢靡可想而知又是何等的駭人聽聞,心中沒由來一陣不痛快。早已等候的眾人齊齊望來。徐汝愚見只剩下陳昂對面的矮几不曾有人,心想:莫不會讓我坐主座吧?一時惶恐,站在門口忘了進去。
陳昂朗聲說道:「汝愚,今曰你是主賓,莫要推辭,快來坐下,眾人還等你舉箸開宴呢。」
徐汝愚也不推辭,向眾人頷首行禮,進屋坐下。翠兒跟隨他身後也不離開,站在一旁伺酒。
陳昂為他一一介紹在座眾人,都是留守宛陵將領與宛陵的高門閥主。陳昂舉杯說道:「汝愚,你建此奇功,拯東海於危厄,使我東海六百萬子民不致立陷水火,這杯酒我代東海六百萬子民敬你。」徐汝愚慌忙舉杯相迎,一口泯盡。
眾人本來對徐汝愚就心存敬意,欣賞之情溢於言表,他是陳昂新收乾兒,眾人更是善頌善禱,紛紛向徐汝愚舉杯表意。自此杯來盞往,觴箸交錯,一場盛宴就此開始。
宴畢,眾人移座議政廳,徐汝愚準備迴避,陳昂一把執住他手,說道:「汝愚,你今曰起就是宛陵都尉府的狼牙校尉,在我中軍帳前聽令。」
徐汝愚見眾人都無驚詫的看著他,知道這授職一事乃是宴前議定的。在此危難之際,也不容自己退避,單膝跪地欣然領命,說道:「汝愚謹領都尉令。」
徐汝愚在未座坐下,聆聽方肅陳述軍情:「雍揚各城城禁已消,雍白密盟之事確鑿無疑。梅家出動全部延陵鎮營軍二萬人,衛軍四萬人屯駐於雍揚東北青浦邑,其中騎兵七千,這支大軍由梅鐵萼親自率領,雍揚各邑防務由在雍揚養傷的梅鐵蕊主持。雍揚水營也已經逼近泰如海域,與我平邑水營試探姓的接觸過數次。雍揚陸路先行的一萬營軍已逼近泰如東南安平邑,城外村鎮悉數遭其占領,至今未攻城。」
「許伯當奪得新姿、仲邑兩座空城,現將兵力集中於毗陵東南的仲邑,約有三萬,步騎各半;新姿留駐步卒約一萬餘人。不再有什麼動作。」
「雍揚內線密報,三家盟約,誰家出力所獲城池便由哪家zhan有,並約定各自主攻方向:青州伊家攻我宛陵,許伯當攻毗陵,雍揚梅家攻泰如。」
方肅面色肅然,面容不見有什麼變幻,只是單純的陳述軍情,絲毫不加評議,以免影響眾人判斷。
徐汝愚邊聽邊在心中默默計算:加上青州七萬精兵,三家聯軍計有十七萬軍壓境,雙方投入兵力幾有三十萬,這怕是天下近十年來最大一次軍事行動,無論哪方贏得這場戰爭,天下微妙的均衡格局勢必發生驚天動地的變化,歷史也將走向近百年來最模糊不清的階段。
其實軍情早已以簡報的形式送到在座各位手中,會前重複陳述乃是明確今曰議題。眾人一待方肅介紹完畢,紛紛交頭互換見解。陳昂鎮定自若的坐在帥位上,看著兩側眾人小聲商議。見徐汝愚危坐未席,隨手翻看身前几案上軍情簡報,緊鎖眉頭不言不語,心想:汝愚荒廢了數年光陰,對行營軍務定是生疏了,我定要把他帶在身邊好好教導他。
徐汝愚心想:若是我來指揮雍揚的六萬精兵,該是如何?重兵契入泰如與毗陵之間,奪取泰如西側的益陽城,駐兵窺防許伯當,然後大軍直指泰如城,將泰如大軍逼下海,經海航撤到平邑或平邑南側的和田,那樣幾乎不用費多大氣力就可控制泰如大半地界。然後大軍屯在泰如或和田,與宛陵軍對峙,以觀其餘兩處戰場形勢變化。這大概是我能想到的最佳作戰方略了。
梅鐵萼將雍揚軍悉數壓在泰如東南安平邑,定然是想將泰如東側入海途徑封死,以期在泰如城下,與以席家為首的泰如三萬衛軍決一死戰。泰如以步卒為主的衛軍勢必不敢冒然從陸路後撤,幾可料定,雙方在泰如城下會有一番苦戰。梅鐵萼採取這種戰略一方面是避開白石軍,預防許伯當反噬;一方面怕是他野心太盛,想進一步獨得平邑。只是這樣正好落入許伯當算計之中,待雍揚軍在泰如城傷亡慘重之時,再由普濟海匪阻擊雍揚水營,即使梅家困守雍揚,也不過守著一座死城。普濟海匪能獲得什麼,難道許伯當也把青州伊家算計進去了,最終是由普濟海匪占雍揚大江水道,而許伯當占宛陵淮水澤湖水道?是誰在背後謀略這一切?自已到現在還不能想透一切,那布局之人手段真是高明得讓人害怕啊。
徐汝愚正在猶豫要不要心中擔憂道出,大廳已悄然無聲。徐汝愚抬首正看見陳昂擺手讓眾人安靜下來,心想:我所擔擾的終沒有實事佐證,即使擔擾為大家認同,現在也無佳法解之,若是泰如將大軍撤入毗陵境內,莫說泰如席家不會如此行事,在座的眾人也難以理解。難道將宛陵六千騎兵盡數派往益陽,替梅鐵萼監視許伯當嗎?
徐汝愚想到這裡,不由苦笑不已。這時次席有人長身離席站到中庭之上,徐汝愚見是宛陵東城統制張季道,忙端坐摒息,聽他有何見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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