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清空」
作者:吳調公
古代文藝理論家曾經給文學作品特別是詩詞,劃分了許多風格範疇,豐富了人們的審美感受,揭示了詩人的創作個性與作品的藝術特色。其中有許多風格,如雄渾、沖淡、豪放、沉著、飄逸……等等。這些,在人們頭腦中大抵有個共同的認識。不過,另外也還有一些在目前應用得很少、含義較為複雜,而就其重要性說來,委實有探討必要的風格範疇。「清空」就是其中之一。
清空,表面好象很玄虛幽窅,難以捉摸,然而,照我的淺見看來,它主要是指一種經過藝術陶冶,在題材概括上淘盡渣滓,從而表現為澄淨精純,在意境鑄造上突出詩人的沖淡襟懷,從而表現為樸素自然的藝術特色。它說明作家立足之高和構思之深,也說明畫面的餘味和脈絡的婉轉、諧和。但最最主要的,恐怕還是含蓄與自然的交織、峭拔與流轉的交織。
清空,一向為婉約派詞人所重視。張炎的《詞源》在這一點上特別強調。他說:「詞要清空,不要質實。」後來清人沈祥龍也說:「詞宜清空……清者,不染塵埃之謂;空者,不著色相之謂。」(《論詞隨筆》)不免帶著禪味,既玄虛,也不盡中肯。倒是清人戈載評論姜夔的幾句話,大可以借用過來,說明「清空」特色。他的《七家詞選》有云:「白石之詞,清氣盤空,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其高遠峭拔之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真詞中之聖也。」
「清氣」,說明詩人審美情趣之高。「盤空」,說明詩人的想像、情思和韻味不僅橫溢太空,而且紆迴縈繞,竭盡形象的曲折婉轉之美。「野雲孤飛」、「去留無跡」,說明標誌著古代文人耿介瀟灑,「落落欲往,嬌矯不群」(司空圖《詩品·飄逸》),超逸不凡,涉筆成趣,有點類似我們今天所說的形式美的和諧、變化。「高遠峭拔」,則說明取境之深、筆力之遒,饒有餘味,富於頓挫。
應該明確,清空問題,決不僅僅是詞這一個文體所需要的,它是整個文學作品,特別是抒情類型作品優美的風格之一。儘管我們不必要求一切詩詞都應該清空(風格可以是雄渾、填密,也可以是纖穠、悲壯)。但清空卻無愧為具有民族特色、顯示古代文人高蹈精神的風格之一。
怎樣才算清空,怎樣便是背離清空,要把這問題談得準確、清晰,很不容易。這裡只能說說我的一點初步體會。
首先,從審美感受說,風格應該是幽深而不煩瑣。原來清空和高曠是結合的。唯其立足高,取境才能深。作為清空風格的幽深,就是指舉重若輕地講出「人人心中所有」但卻是「筆下所無」的話。姜夔談到小詩時,曾一再強調要「精深」、「蘊藉」,要「篇中有餘味」、「句中有餘意」,這顯然是講含蓄了。然而作為「清空」風格。含蓄手法,在白石道人手中依然有其特色。正因為,要含蓄就不免要在紆餘往復和「以少許勝多許」上下功夫,結果也就很容易流為他所不滿的「雕刻傷氣」。他要求高遠的「氣象」和微妙的「境界」,然而與此同時,他又提出「血脈欲其貫串」、「說理要簡切」,特別是要讓幽深的境界,「如清潭見底」,即所謂「自然高妙」。(《白石道人詩說》)一句話,含蓄與自然二者必須結合。有餘不盡的內容,要通過自然造化的形式來表現。
姜夔井非徙托空言。其爍古震令的名作《揚州慢》一詞,就是以「清空」擅長的典範。寫出「黍離之悲」,說明其思想之高,而「薺麥青青」、「廢池喬木」,則更以「胡馬窺江去後」的山河寥落,印證了、深化了特定的「黍離之悲」的感受,就紛繁意象中,淘去渣滓,剔除煩瑣,不蔓不枝地點染了面對「空城」的隱痛。不止是繁華事散的「空城」,而且恰恰是「漸黃昏,清角吹寒」時分的「空城」。不但是在暮色漸濃時所聽到因而分外加深蒼茫和寒意的「空城」,而且還把那印證著「黍離之悲」的「空城」和有感於「空城」的詩人的憂思融成一氣,使得一切人和物,都沉浸在蒼茫情境中,寫出了「都在空城」的深刻內涵。至於如何由金兵破壞,落下了這一座空城,或者揚州這一個名城的輕輕斷送,恰恰說明南宋小朝廷如何不思恢復,或者宋王朝就憑著這樣一座空城來防邊,如何荒唐等等,即使畫龍點睛式地抒發感慨,也都完全被省略了。「如礦出金,如鉛出銀。」(司空圖《詩品》)高度的洗鍊,就象透明的水晶。這也正是宋人范晞文聽引述的話:「以實為虛……自然如行雲流水」(《對床夜話》)。可見藝術創造一旦達到去蕪取精的極致,其效果,不僅給人們以心境澄澈之感,也給人們以隨著詩中意象和作者感情旋律而相與俳徊之感;既提煉出籠罩全詞的「空城」的統一情調,也讓人們從「都在空城」中人事景物的不同特色,領會詞人所寄寓的層層深意。
這深意引起了人們的通感:山「黃昏」而暗含視覺蒼茫,由「清角」而暗含聽覺淒涼,由「吹寒」而暗含觸覺寒冽,三者互為融合,寓幽深於自然之中,「空城」中一切黍離之悲就這樣潺潺汨汨地流出了。「不著一字」是「空」,「餘味」是「實」;但這種「實」的色調很淡,很淡。
由此可見,清空並不與幽深相矛盾。化幽深而為清空,這不只是指藝術的高度錘鍊,更說明作家錘鍊功夫的遊刃有餘。姜夔說得好:「文以文而工,不以文而妙,然舍文無妙,勝處要自悟。」話說得玄一點。然而我們卻不妨從中悟出:錘鍊之深不能離開寄託,也不能離開自然。唯其感慨遙深,不吐不快,才能「不以工而工」;唯其遊刃有餘,才能「以文而工」。姜夔的詞和詩論,同樣突出「野雲孤飛」的境界,恰恰是幽懷冷落和振翮遙翔二者匯合的成果。
其次,從詩詞節奏來說,以清空擅長的風格往往是以靈動取勝,而與板重相背離。所謂靈動者,不外指作品節奏給予人們以和諧流動的美感。感情富了曲折,而以質樸明快的語言出之。結構饒有層迭,但卻統一在渾然一氣的境界氛圍之中。流轉而不失之浮滑,律動和諧中包含著凝鍊的風度,甚至峭拔的格調。
當然,這「靈動」在不同作家、不同體裁以至同一作家不同的作品中,表現不會盡同。
同一靈動,在王安石小詩中,流轉與峭拔和融,富於凝鍊,富於頓挫。楊萬里的小詩,清新靈活中表現了平易近人特色。由於詩人和景物融而為一,因而其節奏顯得分外和諧、條暢,但有時卻不免失之淺率,而與王安石的精深相異趣。「春風又綠江南岸。」這一「綠」字的錘鍊之深,對誠齋先生詩作說來是不可能多見的。如果說王的這一靈動,是長於對幽深詩境的掘發而出之以健拔語言,那麼,楊的靈動卻是善於從漫然起興中發現生活情趣,而出之以恰然自得之筆。
同一靈動,在詩中和在詞中,有時也有其不同之處。「松下問童了,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只聞言語之聲,而不見問答之人。層層淘洗,乾淨之極,正是所謂「清」。問者何人?為何而問?不著一字。「師」在何方,蹤跡似有若無,極飄忽隱約之致,不可謂不「空」。這清空的主要表現是靈動。你看,問話之人有似從天外飛來,而答話之人偏輕輕地化為詩人敘述。一問一答,他們倆的飄渺身影,經過寥寥鉤勒後,就迅速地過渡到那位不知去向的高士,從而把讀者的想像引向深處。這「深處」,是人間呢,還是世外,一切的一切,都不知道了。
但有一點,作為五絕的靈動,與詞的靈動大體不同。由於詞的音樂性強,由於婉約作品在詞中為數較多,由於詞的長短句變化交錯,因此,詞的靈動就較多地以婉轉迴環見長。蘇軾的《江城子》描寫了政治失意時對亡妻的刻骨悼念。一會兒無法思量,一會兒卻又難以忘卻;一會兒終於入夢,一會兒夢中相對偏偏難以辨識。這種深沉委婉、空靈飄忽的感情波瀾,在詩中不是沒有,但與音樂性強的詞畢竟不同。這裡,蘇詞基本上運用了七言句和三言句,間以個別四言句的形式,通過節奏的強烈頓挫,襯托出感情的張弛,表現為像黃山谷詩所謂「心似蛛絲游碧落」的惶惑情景。
再次,從語感說,清空風格的詩詞,更多表現為質樸玲瓏和流灑縱橫的風格,錘鍊精工、雕鏤深刻、語氣蟠屈的作品,往往表現為邃密、峭拔、典雅、古奧的風格,其詩如中唐的韓愈、盧仝,晚清的同光體;其詞,如南宋的吳文英、王沂孫的長調。他們的境界未始不綿密奇幻,但有時卻不免迷茫艱澀;語言未始不精警遒煉,但有時卻夫之詰屈聱牙,難以上口。清空的作品就與此不同。唯其語言質樸,所以摒棄雕飾之繁,「狀難狀之景,達難達之情,而出之以自然」(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唐五代的一些著名小令,都是明白如話。作為一代詞宗的李煜,他的作品就更是單純明淨。「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既是化紛壇世態於常見事物之中,也是把極其細膩的感情錘鍊成勝似千言萬語的寥寥數筆。這種脫口而出的爐火純青的工夫,從語感看來是質樸,從整個風格說來,恰恰是清空標誌。倏然而起,倏然而結,行雲流水,不露斧鑿痕。質樸而兼玲瓏,這正是清空作品的語言特色。李煜的詞是這樣,張志和的「西塞山前白鷺飛」,白居易的「江南好,風景舊曾諳」,韋莊的「人人盡說江南好」,可以說都是基本具有這一風格的。
當然,語感的質樸玲瓏多數見於受了民歌影響的小令詞中。在律詩、古詩中,在長調的詞中,其清空風格,除了表現質樸、玲瓏以外,往往還具有挺拔縱橫的特點,這種清空似乎別有其側重。如王安石的《示長安君》:
少年離別意非輕,老去相逢更愴情。
草草杯盤供笑語,昏昏燈火話平生。
自憐湖海三年隔,又作塵沙萬里行。
欲問後期何日是?寄書應見雁南征。
這境界比較集中地表現了宋詩特色:徑直地抒發感情,別有會心地揭示人生哲理;不同於唐詩大多以渾淪氣象見長,而以跌宕流轉取勝。即使頸聯中出現了夜餐絮語的動人鏡頭,但由於運用「供」和「話」兩個動詞作為轉捩,顯得和唐詩中全句運用實詞(如「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寓情於景相異趣。至於下文的波讕起伏,就更看出詩人明暢的內心傾訴:從過去三年之別,到眼前行將出使遼國的「萬里塵沙」之行,再一轉而為想像中來日到了北國時的離別之情。這裡的層層轉迭,表現了一定的論說因素。寓論說於抒情之中,這是其一。詩人自我的形象顯豁,而不同於唐詩中的「我」一股較為隱約,這是其二。全詩的開合轉扭,通過一些副詞、助詞烘托出對離合的體會。虛詞迭見,脈絡突出,顯得氣勢靈動。暢舒心曲,表現了風度的俊逸。但這種挺拔縱橫的特點,仍然服從於質樸自然的語言風格。唯其質樸,所以能剝去蕪詞,運用素描手法來騰挪跌宕,越發顯示其空靈;唯其自然,所以能轉控自如,意到筆隨,從親切中見平易。空靈、平易的語感,歸根到底,是經過長期培養的挺拔縱橫的古詩人風格的反映。總的來說,清空的作品,其境界必有高度。光是一味沖淡的情調,如「日長睡起無情思,閒看兒童捉柳花」,這種不能體現高超襟抱的閒情逸緻,恐怕算不上清空。清空的思想基礎,首先應該是具有高超、灑脫的情趣,象清風徐來,山泉汨汨。不是「振衣千仞岡,濯足萬里流」(左思《詠史》)那種高曠駿邁,也不是「乘鳳好去,長風萬里,直下看山河」(辛棄疾《太常引》)那樣的激昂排盪。其特色是:秀勁中見挺拔,飄灑中寓沉著,優美中含有崇高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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