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綿延到遠方山崗的田畝桑林,湖池溪流點綴其間,田野阡陌桃紅柳綠,一片春意盎然的景致,本該讓人心曠神怡。
然而趙黍根本沒心思賞玩山水景致,只是面無表情翻看著莊園賬簿。
「呵呵呵,挺能經營的嘛。光是奴僕就有三四百人, 佃客千餘戶,除了佃租之外,茶果竹木、藥酒醬醋、牛豕雞犬、湖塘水產一應俱全,自給自足不說,還能送往都中販售生利……哦?另外還有幾十名蠶妾專事絹帛織造。」
趙黍坐在宛如堡壘的庫倉大門外,臉頰腫脹的莊頭弓著背不敢抬頭, 幾百名奴僕佃客站在遠處空地上, 無人言語。
「這麼大的莊子, 你一個人管得過來嗎?」趙黍將厚厚賬簿扔到一邊。
「還有另外幾人,在別處替侯爺管著田莊。」莊頭惶恐回答:「我已經讓人去叫他們過來了。」
「占地倒是不小。」趙黍隨口應聲,又拿起另一本簿冊,裡面記得都是各种放貸租借事項,還附有厚厚一沓借貸條子。
趙黍越看越煩,言道:「我問你,這片田莊原來的主人是誰?」
「是……鳩江鄭氏。」莊頭躬身回答。
趙黍先是皺眉,轉念間又想明白了:「原來如此,你們這是主動投獻?誰讓你們這麼做的?是打算陷害我?」
莊頭趕緊伏地跪拜:「小人不敢!」
「不敢?」趙黍冷笑著翻弄賬簿,忽生一計:「你既然說這座田莊是我的產業,那我可以隨意處置了?」
「侯爺但有吩咐,小人不敢怠慢。」莊頭回答。
「端個火盆過來。」趙黍抄起那沓借貸條子:「喊到名字的讓他上前。」
「侯爺要做什麼?」莊頭語氣慌張,卻被趙黍一眼瞪來,立刻低下頭去:「侯爺是要修仙學道的,小人只怕田莊俗務污了侯爺的仙體真氣。」
「你還懂這些?」趙黍冷笑兩聲,借貸條子拍打掌心:「我看你這張臉是不打算要了。」
說完這話,趙黍抬眼示意賀當關。對方箭步上前, 揪起那名莊頭,大耳光來回抽打, 啪啪脆響,兩下就把莊頭拍暈,口吐鮮血。
「執事,這傢伙昏死過去了。」賀當關提著莊頭衣領問:「要不要給他潑些涼水?」
「把他扔走。」趙黍起身來到那群奴僕佃客面前,晃著借條說:「我剛才看了,你們不少人都欠著田莊錢糧布帛。既然現在我是田莊主人,那就做一回主,你們過往借債不用還了。」
言罷,趙黍手一抖,指尖火起,那一沓借條被燒成灰燼,隨風飄散。
「謝侯爺大恩!」一眾奴僕佃客紛紛下拜,不少人感激涕零。
這時有馬蹄聲傳來,遠處十餘騎,俱是高頭大馬,為首安陽侯看見趙黍,忙不迭地下馬趕來。
「世侄,你怎麼來了?」安陽侯強顏歡笑。
「我剛好在驗看水車,偶遇這一夥田莊佃客。」趙黍微笑道:「他們說水車搶了自己夯打符甲的生計,我不明緣由,追問之下,方才得知自己名下居然多了這麼一處大產業。」
安陽侯有些羞愧,苦笑道:「這……哎呀,都怪世叔沒跟你說清楚。原本這處田莊,是我給你未來結親時準備的家底。」
「結親?」趙黍臉頰抽搐:「世叔說笑了,我是修仙之人,哪裡要結親了?」
安陽侯顯然不願在人前談及此事,趕緊說:「世侄,這事我們稍後再聊。這幫下人不懂事,不知曉你的用心,我看他們就是受人蠱惑,為了保住生計故意攪擾。你放心好了,我另外派可靠之人打理田莊。」
「世叔,這處田莊是你從鳩江鄭氏手中奪走的吧?」趙黍手托下巴做思考狀:「在我印象里,田土投獻應該要上奏朝廷,得到准許方可轉賜。世叔想來沒少花心思。」
安陽侯聽出趙黍話中不悅,他神情稍稍嚴肅,揮手讓下屬將佃客趕走,壓低聲音道:「世侄你受封貞明侯,有稅賦徭役的優免。這些田莊佃客想要躲避徭役征丁,幾位莊頭也有自己生計盤算,鳩江鄭氏敗落,他們肯定要另尋庇護。」
趙黍揚眉發笑,他真是越發佩服安陽侯這種隨意變化的臉面功夫了,這種奪產自肥的手段,居然還能說得如此冠冕堂皇,仿佛就是一心一意為了趙黍著想。
不過轉念思考,或許安陽侯真就是如此看待自己。既然叔侄聯手扳倒了鳩江鄭氏,將他們的田產家業盡數鯨吞,不是理所當然嗎?
趙黍實在沒有心力辯駁了,因為他找不出「錯處」。明明人家對自己用心良苦,難道趙黍真的要為那點慈心善念,一意孤行麼?
何況水車一事,趙黍發現自己的善念落到實處,利害尚且難料。
「世叔,以後這些事,還煩請與我事先言明。」趙黍只得按捺心中不悅:「否則世侄我無所適從,遇到什麼意外也不好應對。」
「是是是,這回是世叔糊塗了。」安陽侯連聲寬慰。
「還有,這些佃客奴僕並未犯錯,世叔也不要責罰他們。」趙黍補充道:「既然這片田莊歸入我名下,那未來如何處置,也該由我決定。經營人手,也由我來安排就好。」
安陽侯則說:「世侄平日裡修仙學道、書符煉丹,何必關心這些瑣碎俗務?」
「既得俗利,便理俗務。不求俗利,自然脫俗。」趙黍鄭重言道。
此言一出,頓有所悟,趙黍身心開朗廓然,諸般煩惱得以疏解。
「既然這片田莊投獻到我名下,我便得享其利,焉有放手不顧之理?」趙黍問:「倘若這片田莊經營獲利不歸我有,那又何必投獻於我?若世叔想自取,我奉上便是。」
安陽侯一時怔愣,只好說:「世叔我只是想幫你打點一下,免得你日後在東勝都無法立足。」
「既如此,也罷。」趙黍深吸一口氣,隨即負手離去。
「世侄要去哪裡?」安陽侯追問道。
「我去透透氣,你們不必跟來。」趙黍讓賀當關等人離開。
……
步伐輕盈,趙黍沿著田野阡陌,一路來到山林之中,疏放身心,一吐一納引得周遭氣機蕩漾。
「看來你終於想通了?」靈簫問道。
趙黍放任腳步自走:「我隱約知曉,為何仙家最終會選擇捐棄塵俗。世事紛紜、利害混雜,涉足其中禍福難料、承負難解,長此以往,心迷塵境,難得清靜。」
「說出這話,你確實領悟不少。」靈簫又說:「千歲厭世,去而上仙。這等庸碌塵世不足留戀,飛升成仙方證大道。」
「靈簫上仙,我知曉仙家所求,卻不代表我認同此理啊。」趙黍感嘆道:「若談禍福承負,那些淪為奴僕佃客的男男女女,又做錯了什麼?他們辛勤勞作,不僅所得寥寥,甚至還要蒙受諸般凌虐剝奪。
經此一遭,我算是明白,自己過去總是貪求功行圓滿,總是妄想一蹴而就。殊不知正因世事紛紜、利害混雜,更該腳踏實地、櫛風沐雨。既然我器量不足以度世救國,那就救眼前人、解眼前難。」
這也是趙黍為何選擇燒掉田莊借條,他清楚僅憑自己,沒辦法扭轉華胥國兼併連綿的現況。但他沒必要就此厭世,也不該妄想一計一策便可扭轉時勢。
與其沉醉在宏圖遠景的美好幻想,不如專注眼前困苦艱難,能做一點是一點,能救一人是一人。
對於趙黍來說,燒掉田莊借條不過舉手之勞,可是對於那些佃客奴僕而言,卻是緩解了燃眉之急。
靈簫沉默良久,最後才言道:「凡人生死如過眼雲煙,不足為慮。你沉迷俗情,當真愚頑不改!」
聽出靈簫怒意,趙黍在腦海中追問幾句,結果對方毫無回應,顯然是對自己的態度甚為不滿。
趙黍清楚,自己這種想法,或許是因為贊禮官家學影響太深,又或者是老師張端景的言傳身教,總之跟靈簫那種一心棄捨塵世、為求成仙得道大相徑庭。
趙黍並非輕視仙家大道,只是他隱約覺得,靈簫所追求的,恐怕不是自己所樂見。
行走山林之中,趙黍感覺魂魄漸明,真氣過處纖毫具察,閉上眼睛也能穿梭沒有道路的山林荒野……
「哎喲!誰踢老子?!」
趙黍足尖一阻,睜眼便瞧見自己抬腳踢到一個躺在地上的男子,此人麻衣芒鞋、鬚髮邋遢,居然是先前在官道上狂言尋釁之人。
趙黍後退幾步,小心戒備起來。他有些不解,自己方才行布真氣,地上螻蟻也能映入腦海、一清二楚,可竟然絲毫未能察覺到這個邋遢男子。
何況此地並非行人往來的官道,這個邋遢男子再度現身,再傻也該知道此人非是尋常之輩。
考慮到緝捕司的警示,加上趙黍此刻正好孤身一人,實在是再適合不過的刺殺機會了。
「趙某失禮了。」趙黍默運玄珠,拱手道:「但不知足下為何出現在此?」
「怎的?老子睡在荒郊野地,你貞明侯也要管嗎?」邋遢男子翻身而起,坐在一個樹墩上。
趙黍微笑說:「若是荒郊野地,趙某自然無話可說。只是這一片山林皆屬私家莊園,足下臥眠之地,算是趙某的產業。」
「呸!山林川澤乃天地造化而成,憑什麼屬於你們?」邋遢男子毫不客氣地罵道:「你們這些豪強把地都占了,老子連立足之處都沒有了!」
趙黍聽出對方話裡有話,也不惱怒:「足下腳踏實地,何言無立足之地?趙某非是逐客,不過提醒一句罷了。」
邋遢男子氣哼哼地說:「好哇!嘴上說著要計口均田,結果乾的卻是圈占山澤良田、霸占良家婦女的勾當,貞明侯當真虛偽至極!」
趙黍微微皺眉,隨後說:「此處莊園乃是他人莫名投獻,不合法度。稍後我便上書國主,請求授田於民、重訂戶籍。至於霸占良家婦女一說,純屬子虛烏有,還請足下慎言。」
「這麼急著否認,那說明就是有這麼一回事!」邋遢男子大聲道。
趙黍暗中扣住袖中的寅虎令,冷淡言道:「趙某自認德行尚需精益,但也不代表可以受人隨意污衊。」
「怎麼?不服氣?」邋遢男子叫嚷道。
「足下兩次現身,如今又胡攪蠻纏,顯然有備而來,何必糾扯市井謠言?」趙黍正色道:「趙某知曉,足下應是受他人所請,特來取趙某性命。」
「哦?」邋遢男子坐直了身,氣勢隱含凌厲,然而趙黍運起英玄照景術,無論怎麼看,都沒法判斷對方修為境界。
修仙之人吐納鍊氣、施術行法時,氣機流布在外,總歸有跡可循,大致能判斷一二。可如果有意收斂藏伏,哪怕是英玄照景術也看不通透,起碼趙黍現在還做不到洞觀他人骨肉腑臟的程度。
因此趙黍提起十二分戒備,同時嘴上說道:「足下身負修為,有脫俗之功,何苦牽涉其中?」
「這話好像輪不到你來說老子吧?」邋遢男子言道:「你貞明侯熱衷權勢,不就是想要借朝廷權勢來搜羅天材地寶,讓你占盡仙家福緣麼?」
「金鼎司非是為牟取私利而設。」趙黍確實不開心了,他能夠忍受市井童謠對自己的譏諷,然而自己投入心血的事務,容不得他人這樣污衊。
趙黍周身五色光華流轉,邋遢男子見狀,兩手撐住膝蓋:「你要動手?」
「你我皆是修仙學道之人,能有如今成就都不容易,為了他人幾句話就喊打喊殺,實屬不必。」趙黍板著臉說:「足下若是就此退去,趙某可以當作今日無事發生。上一回試圖刺殺趙某的妖邪,下場可不太好。」
「你讓我走我就走,老子豈不成了小狗?」邋遢男子抬手一攤:「想我走也行,奉上一萬兩黃金,老子立刻就走。」
趙黍臉上沒有半點笑容:「足下無心交結善緣,何必多言?」
「看來是免不了一戰咯。」邋遢男子站起身來,伸了一個大大懶腰,遮住頭臉的亂發間,隱約可見一對精光熠熠的眸子,直勾勾盯著趙黍:
「也別怪我看輕你,老子今天只出一劍。這一劍你要是接得住,就放你一條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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