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笑不想被圍觀,於是和雲萱商量之後,趁著夜色遁進林中,雲萱熟門熟路地帶他找到一條小道,推開兩扇沉重的門,繞過幾幢小樓,從天書院一個不為人知的後門走進了巷裡。
顧笑生聽她說過以前曾經來到天書院上過課,再聯想到梅煮雨所表現出來的態度,心中有些猜想,問道:「當時給你上課的……就是天書院院長梅煮雨?」
雲萱嗯了聲。
顧笑生感慨說道:「與魏良那個小怪物比起來,你才是……真正的走後門啊。」
雲萱看著他,嘿嘿傻笑。
顧笑生揉了揉她的腦袋,心情極好。
但當他看到巷口那輛有黑孔雀印記的馬車後,好心情頓時消失一空。
文昭太史府有人相請,禮貌而冷漠。
……
顧笑生讓雲萱留在原地,深吸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情緒看起來不那麼顯得激動,然後走向了巷口外那輛馬車。當他走過去時,才發現馬車四周靜寂無聲,一個人都沒有,便是先前請他來的那名太史府隨從也不知去了何處。
馬車前那頭異獸雄壯高大,鬢毛在夜色里隱隱泛著如玉的白色,明顯不是凡種,不知混著何種異獸的血脈,極為吸引目光,顧笑生卻沒有向他望上一眼,因為他要見的,是車裡的人。
那個人沒有下車,依然坐在車廂里,馬車的那面也有盞紅色的燈籠,光線照進廂內,再從這邊透過來,把他的身影映在車窗上,就像刀劍刻出來一般清晰。
顧笑生沉默片刻,最終還是對車窗上的剪影行禮,剪影是清晰的,車裡的人也是清晰,那道威勢與恐怖風霜的氣息更加清晰,他這才明白過來先前在百子會上不時感受到的壓力來自何處——他參加百子會的一個目的,便是想親眼見見對方,整場宴席,對方的目光似乎從來都沒有在他的身上停留過,原來對方也一直注視著他。
「你來到東京已經過去了很長時間,而我也注視了你很長時間,想不到你比任何人都要驕傲,我很欣賞這一點,只是你驕傲的有些可憐。」
楊素的聲音從車窗里傳了出來,平靜而冷漠,「進入天獄司後,你居然學會了借勢,我才發現你比我想像中還要聰明,不得不說,我都開始有些後悔當初剝奪你朝試百子的身份了。」
顧笑生知道他說的是真話,不是嘲諷不是奚落,因為自己沒有任何資格讓堂堂文昭太史嘲諷奚落,更不用說謊,但他沒有因此而生出一絲喜悅,因為他發現自己還是不喜歡楊素的味道。
味道不是酸甜苦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楊素此時對他說話的語氣,也是一種味道。
平靜而淡漠疏離,不屬客套,不歸做作,並不刻意卻有著天然的居高臨下,這種給人的感覺更多的時候像是一位長輩。
顧笑生很不喜歡這一點,如果沒有百子之爭牽扯出來的那些事情,如果沒有那些羞辱打壓,然而問題在於那些如果都不成立,最重要的原因是,自己與對方並不熟,很大程度上,算是仇人。
楊素沉默了會兒,不知道是因為顧笑生的沉默以待有些出乎他的意料,還是因為他需要思考些事情,夜風輕拂著燈籠昏暗的光線,他問道:「她是誰?」
是的,這才是他真正關心的事情,甚至比自己親外甥的生死還要關心。當然,這涉足不到顧笑生的感情一事,更多的,他是想看看這個讓自己所有謀劃全部打亂的少女到底師出何門。
從雲萱登上百子會的對戰石台開始,文昭太史府的下屬,便開始暗中調查她的來歷,然而直到百子會結束,楊素坐著馬車離開天書院的時候,依然沒有查到任何線索。
楊素很清楚自己麾下文官的能力,所以他有些吃驚。
當然,他沒有去懷疑雲萱的師門是紅袖添香閣,因為那夜派出去的死士們真的無一生還,也就代表著那些人也隨之覆滅,何況那位強大無匹的女帝也做出應有的反應來。
顧笑生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因為他覺得自己不需要回答對方的任何問題。
車窗上的剪影變得更加清晰,線條變得更加凌厲,應該是楊素向車窗邊靠了靠。
那道寒意也隨之變得更加恐怖,壓力仿佛變成了真實的存在。
顧笑生覺得胸口一陣煩惡,血液循環有些凝固,仿佛有座山壓頂而至。
紅色的燈籠散落下的光線微微顫抖,似乎有夜風拂過。
一切壓力隨風而散。
「看來當初真的應該殺了你。」馬車裡傳出楊素毫無情緒的聲音。
「在你初入東京,無人知曉時,我就應該直接殺死你,但你我並無什麼深仇大恨,有人也想你活著,所以我才讓你活了下來。」
顧笑生低頭不語。
「初春的東京,是很容易死人的地方……凍疫很難確定,但可以確定的是,護城河必然會漲水,水勢一大,無論是患疫者還是骨灰,都很容易被沖走。」
楊素隔著車窗,語氣淡漠地說道。
「比如天書院監學周大人,今夜之後,他或者會變成數百里之外亂葬窟里的一具棄屍,或者變成護城河裡鯽魚們的食物,但總而言之,再沒有人會看見他。」
聽到這句話,顧笑生震驚抬頭望向車窗,心想天書院監學怎麼會死?
「魏良終究是我的親外甥,雖然我向來不喜他的性子……但無論事後會如何發展,天書院監學他妄圖借我手達到某些目的,我豈能容他,陛下也會因此不高興,陛下不高興,應無求大人也會不高興……那他會死的很慘。」
「所以,天書院監學今天夜裡一定會自殺。」
「我確實很遺憾當初沒有直接殺死你,現在也不方便直接動手,而我告訴我你這些,也並不是出於好心,而是我發現……比起那些事情來,你好像捲入了一場出乎我想像中的漩渦里來,事情真的是……越來越有趣了。」
燈籠微搖,光線昏暗,十餘名隨行文官從夜色里現出身來,拱衛著馬車緩緩駛離巷口,向玉華行宮而去,那頭血統強大的異獸離開前瞥了顧笑生一眼,冷漠至極。
車廂里楊素沉默不語,眼眸深處有幽火無數,並不爆裂,一味寒意逼人,因為他發現有些事情正在脫離自己的控制範圍,雖然因為燕王爺的那封薦書,他一直都沒有真正控制好這件事情,但現在局勢似乎變得更加詭異。
他很清楚顧笑生進入天獄司的前後因果,本以為此事沒有什麼深意,只是燕王與陛下掰手腕罷了,但現在看來,就算最初如此,現在卻有人在利用這件事情將水攪渾,比如顧笑生身邊那個少女到底是誰?比如被袁首座封印的天囚怎麼會出世?
這些事情影響太大,即便是他是當今貴妃的哥哥,所有風雨的主導者,也不敢參與太深,他現在只確認了一件事,顧笑生已經被拖進比自己更大的渾水裡,難麼自己需要警惕,至少前行的步伐要緩一緩。
天色將翳夜正濃。
看的清楚些,才能安然無恙趟過渾水,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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