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宮殤 第七十四章 傾月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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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強撐著走回去,我已然身心俱疲,冷得僵硬。

    後園裡宮人們仍在飲酒嬉戲,幾個平時唯唯諾諾的宮女也大膽地喝了酒,桌上地上都堆了大大小小的酒壺,好生熱鬧。在宮裡待得時間久了,許是寂寞孤獨久了,他們放縱起來也是沒邊沒界。

    也難怪,他們向lái 連回答主子的話都得格外謹慎,思慮再sān 小心又小心,唯恐一句話沒討到主子的歡心反而遭來一頓毒打,此時抱團取暖,少些計較,享shòu 起這片刻難得的歡愉。

    我卻沒有被這份歡愉感染,今晚的夜,於我而言太長了,好像怎麼也熬不過去。

    屋內依舊溫暖如春,炭火燒得正旺,我甫進屋,就見一個臉生的宮女替我端來熱茶,她的頭垂得低低的,腰背卻挺得很直,頗有點不甘屈居人下的感覺。

    我接過茶,烘手取暖,眼睛盯著炭火:「你叫什麼名zì ?」

    她的嗓音似有煙熏後的沙啞,應道:「奴婢鳴玉,調來服侍王妃已有十日。」

    腰間佩戴玉飾行走之間相擊出聲乃為鳴玉,若這是她的本名,那她多半出身富guì 人家,斷不該入宮為婢。在我身邊的每一日都計算得這麼清楚,這又是一個有故事的女子。

    繼上次那件事後,我極少和侍候在側的宮女聊上幾句,對她們能疏遠則疏遠,並不過分親近,經lì 過那樣的命懸一線,對她們我少不了心有戒備,對誰都是一副不偏不倚的態度,她們見我不易討好,做起事來反而更上心些,不敢鬆懈。

    「他們飲酒作樂,你為何不去?」之前從沒注yì 過,我這兒會有這麼一個宮女。

    哪知她忽地雙膝跪地,彎下挺得筆直的脊背,額頭扣在交疊的手背上,鼓足勇氣說道:「奴婢一家為奸人所害,大火燒屋,奴婢失去嗓子撿回了一條命,可憐父母和年幼的弟弟沒能逃過一劫,奴婢入宮是為了報仇,以告慰親人在天之靈。」

    她說了這一長串,我靜靜看她卑微地跪在我面前,久久不發話,從我站的地方能清晰看到她皓白的脖頸上扭曲的傷痕,縱橫交錯,醜陋無比。她不到雙十年華,正是愛美的年紀,這傷疤帶給她的不僅是身體上的疼痛,更提醒她遭遇過什麼。

    我輕嘆一聲,隨即坐下來,手執茶蓋有一下沒一下撥弄茶水,這世上可憐之人太多,我覺得自己很殘忍:「你的身世值得同情,但我幫不了你。」

    我的拒絕很直白:「我不想再有人成為下一個雲影。」

    對雲影的驅逐非我本意,只是我在自身處境下做出的權衡之計,對她絕非公平,如果不是我把她調離八皇子她可能會過得更好。雲影尚且沒有心懷仇恨,而眼前跪著懇求我的鳴玉不同,她的執念只會使她陷得更深。一個被阻斷前路的雲影已經足夠,我不想還有人因攀附權勢傷人傷己。

    她聽懂了我的意思,反而更加堅定般慢慢抬起頭來,眼睛晶亮如星,說話愈是膽大:「王妃遇到了軒王那樣的人物,不管曾經際遇如何,之後只會更好;可奴婢擁有的幸福被仇人奪去,只為復仇而活,早已沒有王妃的心慈,這是奴婢的命,奴婢掙不過命。」

    她言語中飽含悲涼之意,眼底的不甘毫無保留地流露出來,像一隻亟待安撫的小獸。

    「你說的沒錯,你我際遇不同,我體會不到你的仇恨,亦無法做到以此心換彼心。」

    她鄭重其事再次跪拜我,哽咽道:「請王妃成全奴婢的心愿,奴婢定當以命相報。」

    今夜那麼多人舉杯暢飲,唯獨她藉故離開保持清醒等我回來,避開人多眼雜的園子,只為單獨與我講這些埋在心裡的話,這是她苦守了十日才有的機huì ,失去了這一次,她不知道還要等多久。

    她入宮已有幾年,輾轉侍奉的主子有好幾個,少有得到聖寵的,她見到皇上的次數一隻手都能數的過來。見多了形形色色的人,她明白這宮裡的人最不缺的就是互相傾軋利用,她們這些奴才多以利益而聚,哪裡容易找得到能真心幫她的人?

    她本不願yì 來隱月殿當差,只因這兒四面環水,宮殿立於水中央,格外僻靜,故猜想我也是個不怎麼受寵的主子。直到知曉我的身份,她才重燃希望。

    我冷情道:「我就是個落魄的王妃,皇上待我什麼態度你也瞧見了,我無心也無力,你不用在我身上費心思。」我喝了口熱茶,不著痕跡地打量她的神情,她眼眶泛紅,牙齒狠狠咬住下唇,拼命忍住才沒有落下淚來,她的樣子讓我很不好受,也許龍瀟說的對,我是個天生薄情的人。

    她平復了起伏的情緒,像和我較勁般道:「以王妃的聰明,有什麼是做不到的呢?王妃想獨善其身,息事寧人,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暗害,連奴婢都看得出那兩個婢子是替罪羊,分明就是有人視王妃為眼中釘肉中刺,奴婢願以身試探,替王妃確認幕後主使的人。」

    我面若冰霜,冷冷瞧她:「你不必激我,誠如你所說,有人慾除我而後快,我卻不想知道那人是誰。防人但不害人,這就是我和他們的不同。」

    「你退下吧,你的事容我想想。」

    我此時頭痛欲裂,只想早點歇下,鳴玉起身後感激的看了我一眼,退了出去。

    寬衣解帶,換上月白的絲質寢衣,我掀開錦被鑽了進qù ,輾轉反側許久,細細思量起鳴玉的一番話。對皇后我是從無戒心,她一向如阿姐似的維護我,我未想過她會害我。


    猶記得婚後我頭一回入宮覲見帝後,對諸多宮廷規矩懵懂無知,那時皇后憐惜我體弱,特意准許我的軟轎一路直到鳳儀宮外。我下轎後遠遠看見李軒一身官服立在宮牆下等我,他攜我一同入殿,我有些怯懦,乖乖跟在他身後,低著腦袋朝前走。

    帝後二人端坐在上位,我雙腳才踏入殿內,便感覺兩道冰冷的寒光直直*射*向我,像要在我臉上盯出花來,我好奇抬頭,與皇上四目相對,頓時一股寒氣貫徹全身,那是怎樣的一雙眸子?

    擁有這雙眼眸的人主宰天xià 人的生死富guì ,他身居高位俯視眾人,高傲而超群,沒有人敢違逆他的命令,只會因他散發出的王者之氣臣服於他。他是整個大齊的帝王,龍瀟。真命天子為龍,龍是大齊自古傳下的姓氏,只有皇室最正統的血脈才能沿用。

    半晌我竟挪不開眼光,只得尷尬地杵在當場,李軒覺察出我的異樣,正欲開口,皇后已然替我打起圓場:「本宮疏忽,軒王妃進殿許久,竟還未賜座。」

    皇后給人的感覺如沐春風,我與她素未謀面,平白多了幾分親切的好感。

    我誠心道:「謝皇后娘娘,臣婦有幸得見聖顏,內心惶恐,請娘娘見諒。」

    她莞爾:「當年本宮第一次見到皇上時,比起你好不了多少。」

    我心中的緊張頓時緩解了些,低眉順目隨李軒落座,喝茶的間隙,我透過手的縫隙偷偷打量起皇后,她是名門淑女,容貌昳麗,氣質更是雍容華貴,有母儀天xià 的風姿。她的母族上官一族乃鐘鳴鼎食之家,她的父親就是輔佐兩任帝王的丞相上官敖,她和皇上的婚配理所應當,帝後大婚是皇上即位後大齊少有的盛事。

    就是這樣一位對我照拂有加的溫婉女子,幾次三番施以毒手,非要置我於死地,我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都是她與人合謀演的一齣戲,雖有小葉的背叛在前,可我知道真相後還是憋悶,說不出的失落。

    這世道的人心,變幻叵測,叫人心傷。

    這個時候,李軒在做什麼呢?兩軍戰事已持續了三四個月,我待在這蚊蠅都飛不進來的宮殿裡,聽不到一點戰場上的消息,我幾次不著痕跡地從宮人嘴裡打聽,最後也是徒勞,龍瀟是鐵了心不讓我知道任何與李軒有關的消息。

    一年之約還剩下大半年的日子要熬過去,我簡直快要發瘋了。龍瀟把我關在這隱月殿,無非是禁錮我,以我為籌碼控制李軒,他切斷我和李軒的聯繫,莫不是李軒在戰場上發生了什麼事?

    想到這裡,我再也無法安眠,猛地翻轉過身,在睜開眼睛的瞬間,我被站在窗前的黑影嚇得魂飛魄散,差點沒喊出聲來。

    我順手拿起軟枕朝那黑影扔過去,趁機坐起來,不料黑影一動不動,眼睛適應黑暗後我趕緊下床,連鞋襪都顧不得穿,我摸索到火摺子點亮床頭的紅燭,轉頭看去,闖入我屋內的是我最不想看到的人。

    龍瀟整個人看上去陷入了一種極致的頹廢,臉上的神情很是肅穆,他用憐憫的眼神看著我,我的心突突直跳,一個不好的預感冒出來,我不可置信地回望他,他沉默地將我向前拉了一步,想也不想輕輕抱住了我,他剛毅的下巴落在我的右肩上,黯啞道:「朕在皇后的鳳儀宮聽到了一個急報。」

    「朕聽到這個消息,第一個念頭就是來隱月殿,只有你會懂朕有多難受。」

    他的反常讓我無端地更是害怕,我用力推開他,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失聲喝道:「龍瀟,你到底想說什麼?!」幾乎是顫抖道:「是不是李軒他——他——」後面的話我真的沒有勇氣說出來,如果李軒出了什麼事,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支撐著活到明天。

    「不是,不是軒。」

    聽到這句話,我幾乎欣喜若狂,李軒還好好地活著,沒有什麼比這更令我心安的,我緊張的神經鬆懈下來,身子癱軟,扶著龍瀟才有站住的力氣。

    「死的是傾月夫人,李軒的娘。」

    我仰起頭望著他,疑惑道:「你說什麼?」

    「傾月夫人成為南帝的妃子之前生了李軒,她是李軒的親生母親。」

    我從不知李軒的娘身處南國後宮,他從未對我提及他的爹娘,只一次他說起他娘為了保住他的性命,在他很小時就送他上山拜師學藝,自那以後母子分離,再未見過面。我想起李伯曾說李軒年幼失怙,夫人不在他身邊很多年,他一直是跟在師傅身邊長大。

    原來李軒他娘改嫁的人是南國的皇帝,他一直對南國主戰,是恨他母親為了榮華拋棄親兒麼?

    事實遠不是我想的這般,傾月夫人原也是個可憐的女子。

    「李軒的生父是南國郡王,郡王與夫人很是恩愛,娶了夫人後就沒有再納妾。很偶然的一次宮宴上,南帝見了夫人,對夫人的風華一見傾心,彼時夫人腹中已有了李軒。南帝為將夫人納入後宮,逼迫毫無作戰經驗的郡王帥兵出征,郡王離奇地死在了戰場上,夫人聽到郡王身死的訊息,心痛之下提前生產。再後來,為了保全郡王唯一的血脈,夫人入宮為妃,委身南帝,托人把尚在襁褓的李軒交付給隱居世外的師傅九引老人。」

    我對傾月夫人的遭遇痛心不已,不只因她是李軒的生母,一對本來情深的伉儷生生讓貪戀美色的南帝拆散,傾月夫人和李軒母子更因此分離二十多載,不得相見,一個母親生下孩子後不得不將其捨棄,該有多麼的傷心?她在南國後宮生活的日日夜夜,必是如錐刺心得難熬。

    「既然南帝寵愛傾月夫人,怎麼會讓她去死?」

    龍瀟無力道:「南帝病重臥床不起,宮廷內外被二皇子楚泓把持,南國軍隊由廢太子祁傲率領,兩軍交戰僵持之際,祁傲為求勝命人將傾月夫人綁於城門外逼李軒投降,傾月夫人在陣前見到李軒英姿勃發,當場咬舌自盡,她在南國後宮忍辱偷生二十年,就是為了親眼看李軒長大成人手刃南帝,替她枉死的夫君報仇,她不想成為李軒為父報仇的阻礙。」

    末了,龍瀟不忘加上一句:「秦曦,殺死傾月夫人的是祁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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