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望聽到她這膽大包天的話動了動眉毛。
而殿內的贊者已經在高聲頌道:「……是舉起成命,錫以徽章。第四子兆可封永王,第五子修可封睿王,第七子柘城可封衡王,第九子胥可封端王……」
崔季明翻了個白眼,小聲道:「都端莊成那樣了,還端啊……這封號也太路人了,這是要把他打發到犄角旮旯研究種地麼?」
鄭翼:「你難道不該說修麼,整天腦子裡都是打打殺殺上房揭瓦,竟能封個睿字吧。」
崔季明笑:「父母對孩子總有些不切實際的期待嘛。」
殿內還在誦讀:「……十二子嘉樹可封茂王。宜令有司擇日,備禮冊命,主者施行。」
崔季明縱然不在殿內,也猛然感覺到含元殿中的氣氛一下子就改變。太子選妃、皇子封王,殷邛早有意命幾位殿下為刺史去各地行事。想到太子如今虛弱的身體,修殿下的四體不勤,殷邛仿佛在暗示講選賢為儲君。
太子經歷過萬花山一事,殷邛對外一副關心他的樣子,實際見過多少面,他心裡比誰都清楚。此刻澤站在眾皇子最前頭,他年紀已經不小,雙肩支起太子朝服,蒼白面容強撐的笑容與優雅的禮儀無不在盡力扮演大鄴這帝國的太子,可他卻仿佛忐忑到了骨子裡,衣料上金光燦燦的刺繡耀眼,愈發顯得他的面容仿佛隱匿在灰色的薄霧中。
崔元望這個平日裡站的筆直的,竟也探過頭往殿內張望。
群臣正討論幾位殿下的冊立時機,元望忽地小聲開口:「他要哭了。」
崔季明聽見了,轉頭:>
&元望目光望著太子的背影:「他……永遠都覺得自己不合時宜。」從出身到性格、從表情到行為,元望與他相識半年多,知道他這個一國太子,永遠在小心翼翼觀察別人的目光,修正自己的行為。
這一場拖得太久了的大朝會終於結束,崔季明也累的不行,她微微合上眼,聽著從含元殿兩側龍尾道,竊竊私語傳入她的耳中。崔季明聽到了幾位世家的宗主毫不避諱的說殷邛野心太大痴心妄想,她聽到了幾位年輕的官員喃喃道:「契約通行,天下再無奴隸……」
又有人道:「你可聽說九殿下是薛妃當年那個兒子,若真是如此……那他豈不才是大鄴的嫡子。」
&事兒如今還能是個秘密。再加上中書傳出來,薛妃的筆跡如今又出現在了奏摺上,薛姓雖不比五姓,當年也是比裴家更強盛的隴地世家,出來的嫡女,旁人比得了麼。」
&當真,皇帝是否有意想提端王,否則此事為何又要端王出頭。如今看朝堂上端王的應對,確實是進退有度。他一向寡言,也並不表現出焦急的樣子。你就跟兆對比一下,兆殿下急的都快削尖腦袋想將摺子遞到聖人面前了。」
崔季明皺了皺眉頭,繼續聽著。
&端王這字封號也取得太中規中矩,九殿下似乎也從未表現出想要跟各家交好的樣子,就算是鄭家,鄭湛在朝堂上也從沒幫過九殿下。咱們縱然是想靠攏,也要看那位清高模樣的九殿下肯不肯。」
&是與家中宗主商議一下,這幾位皇子,倒是名號全都平平,永字、睿字,在前朝,這可都是可以打發到南地養老的……」
她剛要再集中注意力聽幾句那飄遠的聲音,忽然被鄭翼懟了一下,睜開眼來,幾位皇子正從側門走出來。她一睜眼就看到了殷胥,他微微偏頭,朝她看了一眼。
崔季明回過神來,想起剛剛他的言論,忍不住掛上幾分笑容,偷偷對他比了個拇指。
那張如今不忍直視的臉上,笑容讓人只想忽略。
殷胥不太明白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但顯然是崔季明在褒獎他。他目光故作漫不經心的划過去,唇角隱隱勾起了幾分。崔季明是高度近視,卻不是全瞎,殷胥一點情緒她都能感覺到,做出要趕上修的樣子,走過殷胥身邊,輕輕拿手肘頂了他一下,側過臉挑眉低聲道:
&興就高興,裝什麼裝。」
殷胥一下讓她戳穿,還來不及反應,崔季明大笑了幾聲,快步走到了修旁邊。
崔季明:「修,你這個封號真的是哈哈,挺符合你的。哎呀今天開始就是睿王殿下了啊。」
修不知在思索什麼,才回過神來:「啊……封號也都無所謂了。如今已不是前朝,這封號不過是取個吉祥字。」
崔季明笑著跟修說著什麼,春風拂面,仿佛內心坦蕩毫無負擔。
殷胥想起了她在書架中的一聲輕嘆:「您行進的路上,或許不必有我。」
他垂下眼去,輕輕嘆了一口氣。
一行往東宮而去的殿下中,兆打算去見萬貴妃,他臨行前走過澤的身邊,看著心思深重的澤,漫不經心道:「我倒不知道,崔三與胥關係如此近。」
澤抬起頭,皺眉:「你什麼意思。」
兆聳了聳肩,轉頭走了。
澤回頭望向殷胥,果不其然看他目光有意無意的掃過崔三。
當初在萬花山,他一直都與崔三同行,雖說從結果上看來,殷胥不會是那次的刺殺的背後之人,但他與崔三也確實像是早就相熟。再聯想到刺殺的罪魁禍首和賀拔家有關,崔季明去探望過了牢裡的賀拔慶元……
崔三若是真站在胥那邊,這倒是崔家打算兩邊都抓著。崔三做著修的伴讀,指不定她還是個兩頭的細作……
他越想越深,眉頭緊皺。
**
殷胥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真的會來找嘉尚。
長安城南有一大片村落,嘉尚所在的慧永齋正在此地。聽這名字,好歹該是一座古樸小寺,卻不料只見一茅草院外歪歪斜斜掛著這三個字,院內有雞鳴和機杼聲傳來,馬車停在外頭,殷胥一身素色深衣,踏下車去。
門未關,他一打眼便看到嘉尚正帶著打滿補丁的圍裙,穿著草鞋在織布。
一邊織布,一邊哼歌,腳邊一群啄米的雞。
上次被嘉尚的高深莫測震驚的殷胥,這一次又讓他如此家常的生活給震驚了。
第一次見自己把男耕女織干全的大和尚。
嘉尚沒抬頭:「殿下,還請進。」
殷胥對耐冬一點頭,背手走進來:「本以為你該在哪個破廟古剎內衣不蔽體。」
嘉尚笑:「此地本有廟在,只可惜宗派不同,我這個淨土宗的散人,還進不去那空宗的廟宇。」
殷胥確實知道佛宗內部也分裂有派別。各朝各代雖有不少帝王篤信佛教,在大鄴,寺廟也成為了宣揚律法、收納傳染病人、開放民間集市的主要地方。但佛教盛行,大量青壯年成為了不必賦稅的僧尼,佛門勢力越來越龐大,各個寺廟富若世家,修建的瑰麗堂皇堪比皇城,必定會威脅到朝廷。前朝滅佛之事亦有,大鄴自高祖時期也只是扶持道門,較為溫和的一直壓制佛教。
只是中宗卻是個篤信佛教的,他多次派高僧前往西域取經,慈恩寺高僧也開始插手政局,佛門盛行之時,也分裂出了各個教宗,教宗之中爭鬥不斷,卻也愈發繁榮,如今佛教的盛行在大鄴已經是避不過去的坎。
殷胥道:「空宗是這些年興起的新宗派?我記得天台宗幾乎占據了慈恩寺,怎會在長安周邊又有新宗派如此興行?」他前世扶持道門,對佛宗了解並不深。
嘉尚笑道:「殿下當真是不太了解佛門,天台宗興盛了不到二十年便衰落,而空宗則已已經遍布民間。他們不似天台宗那般大肆修建廟宇,一直低調行事,所以大興宮內幾位都不太知曉吧。」
殷胥自然知道佛門盛行對於朝廷的影響,皺眉道:「遍布民間?」
&密貧空。空宗推行『不取貧賤,心繫一佛』,又不言根性,只推漸行,在百姓之中修空宗之人大有。他們很多人並不登堂,剃髮後草鞋布衣行走世間傳播佛法,性情堅忍。本是南地小教派,沒想到如今發展的連東京洛陽也幾乎都是空宗法嗣。」嘉尚嘆道。
殷胥皺眉:「既本是佛法教派,占據寺廟也無律法管束了。那你又如何在這裡落腳?」
&個好心的郎君,不但在西域救我一命,聽聞我被驅趕出來後,還給了我一些銀兩,我想這不事生產靠嘴來忽悠別人的日子過不下去了,還不如跟每當和尚時種種地織織布。」
殷胥沒怎麼離開過皇宮,可以說是連會跑的雞和織布機都沒沒見過,有些好奇卻佯裝不在意的觀察著院中的一切,隨口問道:「哪位郎君,如此好心?」
嘉尚低頭道:「您想來問我的那位。」
殷胥皺眉。
殷胥的確是想來問崔三之事。
他承認自己總是心眼細,崔季明與他說起那冊高祖的手札時,對於為何會懂文字的理由可以算得上敷衍。她在口頭上胡說八道糊弄他,也不是第一次兩次了。
但殷胥卻將她那句「您前行的路上,或許不必有我」的話,噎的翻來覆去寢食難安。
他便又將那高祖的手札翻出來,當初崔季明謹慎珍重的讀來,她所說的字與紙面上字體寫法,殷胥都拼命記住了大半,再對照他以前整理過的,他幾乎可以看懂絕大部分的內容。
正是因為能看懂,讀到前頭被崔季明跳過的內容,他才心驚。
高祖為何自稱活了一白多歲?他以前是商人……?幾千年歷史?
就連後頭許多內容,殷胥細細讀來,也發現有許多詞彙的含義他並不知曉。
這本冊子不但字體不同,連寫法也是自左至右的橫寫,這才是前世殷胥並不能讀懂的原因。
他再聯想到崔季明時不時冒出來的瘋言瘋語,他最早與她相識的時候,還總是問,後來看崔季明一臉無趣根本懶得解釋,也就漸漸不問了。
當細節累計到這種地步,一句「孟婆湯沒喝乾淨」的話,顯然已經不可能糊弄的了殷胥。他知道崔季明不論前世還是今生都向他隱瞞過不少事情,可當崔季明表現出與他越走越遠時,這些他不清楚的事情擴大成了沒來由的恐慌。
前世與今生,政局世事往不同的方向發展去,殷胥只有一種「本該如此」的清醒理智。
但當崔季明這個被他在意著的人,與他的關係也越走越遠,殷胥才開始萌生後怕。
他怕的是有朝一日,本該站在他身側的崔季明,會有朝一日將手中的劍對準他。
他更怕的是,二人可能會未來幾年後再無交集,或許街角官驛再見面時,二人年歲已長,面目全非,早已與記憶中無法重疊,崔季明再抬頭,用她慣常崔家子的那張笑臉,問:「請問您是——」
他前世年幼,崔季明又故作幼稚玩鬧,他也未曾感覺到她不像個少年郎。
如今他已經清醒成熟,再來看崔季明少年時候,胡鬧也只是表面,她心智看起來比他還長几歲。
那所謂的前世到底是什麼?她曾是個什麼樣的人?與高祖可曾來自同一個地方?
能給這些虛無縹緲的事物一個答案的,在殷胥所知範圍內怕是只有那個自稱天眼的大和尚。
嘉尚笑:「難道九殿下不是為了問崔三的事情而來。她防心頗重,牽扯事情又多,對殿下多有隱瞞。殿下不肯問她,卻知道我可窺人前世,便想來向我打探打探。」
殷胥:「那你能給我答案麼?」
嘉尚起身在圍裙上抹了抹手,使出了大和尚行走江湖千年不變的故作玄虛,道:「能給殿下答案的,唯有殿下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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