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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湛變了臉色,他不會蠢到還要再開口問,手已經抖了。筆下樂 www.bixiale.com半透的犀角杯滾在地毯上,一塊兒深色的痕跡從杯口蔓延在地毯上。
他想過千千萬萬,鄭翼是真的不懂世事也罷,是有意裝瘋賣傻也罷,他絕沒想過這個從來都是積極的擠入鄭家內圈,滿身對於政治充滿熱衷的鄭翼,從不重視的幼子之一走到今天,幾乎成為了鄭家對外的臉面——鄭翼會想要毀了鄭家。
鄭湛或許還沒能想明白,自己的人已經在建康城外,中軍已經買通了一部分,言玉是什麼時候發現的,要怎麼對付他們——這些他不甚清楚,然而既然鄭翼站在這裡,很多結果都已經昭示。
鄭湛道:「若真是如此,你何必進這個家。」
鄭翼笑著走過來,撿起了犀角杯,面上好似一幅勝利者的笑容,說出來的話卻聲音發顫:「我是來想想問,鄭家到底手下有多少隱戶、有多少土地又有多少私兵!你是不是早早就沒有想過南周能存在幾年。既然如此,何必早早就要建立這個國家,何必又要走到今日——」
鄭湛心道:果然是個孩子啊。
與上一代上兩代不同,在世家私慾最大,實力聯合的最後階段長大的這些年輕人們,卻顯露出了他沒有預料到的氣質和想法。
說是稚嫩可笑也罷,說是他們難以理解也罷。
從崔式那一代人開始就有這種徵兆,好似曾經持續幾百年的舊的觀念,舊的社會價值,舊的追求目標被嗤之以鼻,新的官僚階層,新的時代如車輪般碾來。兩撥人誰看誰都覺得對方可恨可憐。
就這樣,鄭翼還是想問,他還是想要一個結果,想知道一些真相。
鄭湛如何說,看到王家裴家的強大,生怕鄭家死於政治決鬥,死於資源爭奪;水平競爭和生存競爭,身上給自己賦予的壓力越多,越進行下去越容易蒙蔽了雙眼模糊了手段。
他們這一代對於尊崇與特權不在,對於落魄和失敗,有著至死的恐懼。
鄭湛半晌道:「以前我還會說,你在我的位置上,也會做出我的選擇。由你今天看得出來,或許你坐在這個位置上,也不會像我。」
宗親靜悄悄的,外頭還有幾個遲遲爆開的爆竹在院內的篝火里發出幾聲悶響。
鄭翼瞪大眼睛,他怕是人生頭一回,聽到鄭湛對他這樣的評價。這是毀是譽,是悔恨是欣賞?從他平靜的口氣里已經聽不出來了。
外頭的人似乎是等不到他下令了,鄭翼似乎聽見了外頭鄭家的大門被撞開的聲音,下人一陣尖叫驚呼,紛亂不堪的往內院跑,整齊的腳步聲和鐵甲撞擊聲傳來。外頭奔跑的孩子們已經被嚇哭,地上的薄雪被他們的靴子踢散,急急忙忙的衝到主廳來想要說話。
鄭湛忽然似垂死掙扎般,道:「南周已經要不行了,我們就算倒了,南周也時日不長了。後院有卷宗,上頭有各地私兵的分布和村落的名字,你不要拿去給五少主,去拿給大鄴皇帝。你是他的伴讀,也不算是害過他,端王看起來冷情,卻應該會記得和你的情誼。這是功勞,你不會出事的。」
鄭翼抬起眼來,鄭湛以為他會看到安心或感動的神情,然而沒有,這個剛剛弱冠的家中十一子,滿眼都是至深的絕望。
鄭翼緩緩道:「你到最後,還是能保鄭家一點就是保一點啊。看著崔家的命運,看著其他小世家在大鄴還有活路,讓我去跪到胥面前,在這麼個大局已定的時間死乞白賴的求活路麼?」
鄭翼知道鄭湛還想說什麼『這是為了你』,但他心裡清楚。
鄭湛要他找活路,不過是因為他是僅有的可能活下來的滎陽鄭家的嫡子了。
鄭翼道:「大母、兄妹應該兩日前就被聖人手下的兵力攔截,遭遇『匪徒』,當場屠殺。這是第三次鄭家遭到屠殺,第一次在長安,第二次是旁支在鄆州,第三次就是今天。這怪不了任何人,只是跟你有關係。可千萬別說給自己多解釋什麼,這幾百條宗親的人命,你早就該背在身上。滎陽鄭家,死在這一代,亡在你手裡!」
他說罷朝前猛地跨了一步,鄭湛以為他要拿出刀來,竟條件反射的往後靠了靠,鄭湛過來,一把抓住他已經遍布老態的手,一把拔下那血紅的家主扳指兒,往地上猛地一擲。他伸手抓住自己衣領將外頭白色披衣脫下來,往鄭湛身上一披,昂首大步朝後院走去。
鄭湛坐在原地,披著那慘白的外衣,無意識的拽了拽衣領,鄭翼剛剛走開,他就看到了門外寒光鐵甲的將士齊齊走入了院內。
他們在城外預備的士兵應該也不會來了。
言玉不是會放過孩子的那種人。他因為知道幼年的仇恨會帶來怎樣的後果,這些世家與他都浸透了血腥,就算南周佛教盛行,他也不在乎什麼造孽不造孽。在正廳一片混亂中,帶著腳鐐的宗親跑了沒幾步就被絆倒在地,橫刀的寒光一次次划過燈燭的暖亮,外頭響起了別人家的爆竹聲。
一個年紀比鄭湛還老上十幾歲的宗親在慘叫和推搡中被按倒在地,他眼前一陣微弱的反光,那顆血紅的扳指兒就在他伸手能夠到的不遠處——作為遠方旁親,他是第一次這樣的距離看見那鄭家曾經至上權威的代表。
連周圍的慘叫和刀劍聲都退遠,他如被奪魂攝魄般伸手抓向那顆深色地毯上滴血似的扳指。
然而就在下一秒,一個被抓住後領的女眷腿腳亂蹬,鞋底將它蹬開滾落到案幾下頭。這懊惱的老宗親忽然感覺背後似乎寒風陣陣,他猛地回過頭去,只來得及看到一把刀朝他披頭而來,而刀光虛影處,遠遠坐著的鄭湛胸口被刀面洞穿。
目光也在追隨著那個咕嚕咕嚕滾遠的扳指而逐漸黯淡。
與此同時,王家與鄭家在建康外駐留的軍隊被大隊朝廷軍隊包圍,而在中軍中打算裡應外合的一支小隊正到了換班的時候,他們登上國宮前頭長長的台階,卻沒看到中軍該跟他交替的那位將軍,而是看到了柳先生和宮中近半的中軍,立在落雪的台階上,微笑著等他們。
言玉今日還是請了一位客人的,他在宮中等了等消息,鄭翼說是要自己去見鄭湛最後一眼,他想著或許會回來的比較早。言玉下一步還要收回鄭家的隱戶和資產,正想等著和鄭翼討論,卻在半個多時辰之後,只見到了一位匆匆忙忙從鄭家趕出來的朝廷將士。
他的稟告,讓言玉半天沒有回過神來。
鄭翼找出了鄭家關於戶籍和私兵的卷宗,資產也整理出了幾冊擺在了桌案上,而後在鄭家書房內自裁了。
什麼?
這、為什麼
言玉一直覺得鄭翼是世家中被嚴重低估的年輕一代,就算不是當時倒戈的事件,他本身的能力也相當出色。如今才二十歲,往後還有許許多多的人生,也會有許許多多的可能性,只要他倒戈,殷胥應該不會殺他甚至可能重用他——
為什麼。
旁邊那位他難得宴請的客人開了口:「五少主,這個也要臣寫麼?」
言玉猛地回過神來,沉默了一下道:「自然要寫。何先生想寫的都可以寫,沒有人會阻攔你。」
何元白鬍子拉碴,一身灰布衣裳坐在對桌,點頭。
他繼續按照剛剛書寫的速度繼續往下娓娓寫著,看著言玉還是一臉若有所思的茫然,他低下頭繼續寫著,開口道:「五少主,鄭翼這種孩子,天底下很少也很多。世家漸漸衰微的年代,養出了一大批以家族為己任的人,拋掉了姓氏與身份,就都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麼東西的人。他還算是心裡掛著有個南周,也真的想讓南周富強起來。然而家已破、國離亡未遠,他不知道該怎麼走了。」
言玉默默轉過頭來,望向他的筆鋒。
何元白:「他曾經想要看看,我會怎麼寫他,怎麼寫鄭家。我沒給,錯在多說了兩句前頭曾統計的這三年間長安南岸死傷的人數。他聽到那個數字,臉都慘白了。若是再沒個正當的理由,他這年紀如何扛得住。」
言玉冷哼一聲:「誰讓他扛了,算在我頭上呢。他這是以為死了就不會有戰爭了麼,還是覺得看不見聽不到就是安心了?」
何元白道:「今日算是他最安心的日子。幼子時期就為了往上爬,偽裝著靠近端王靠近崔家,如今總算是對誰也不用裝了。只是,五少主下一步打算怎麼辦?為了剿滅鄭王兩家,地方上的將士調回來了不少吧,如今的兵力已經不足了,以各地叛軍的姿態來看,這事兒不是咱們能壓得住得了。」
言玉似答非答的應了兩聲,緩緩道:「這片土地,不可能不流血。下頭已經亂了,那些被壓了三年的積怨都爆發出來了,沒有血他們是不可能平息的。」
何元白手中筆一停,望向了言玉,震驚道:「你原來是這麼打算的麼?可若是再一波戰火、這這——為何不投降大鄴,讓他們來鎮壓下頭的叛軍。」
言玉斜眼:「下頭已經瘋了,你以為大鄴鎮壓得住?我以為你已經夠了解人性了,他們已經陷入了要各自為王的狂熱中,就算大鄴占領了建康,他們也不會停歇的。」
何元白已經理解了大半:「叛軍打上來或許會流更多的血,你確定要用南周可憐百姓的性命,去換他們大鄴的清名?」
他有些話卻沒說出口:夏桀商紂,半碗水的罪孽,滿到溢出的罵名,名字都是用來背負一個時代的,他殷識鈺的名姓世人不敢言,真是苦了往後的詩人詞家了。
言玉輕笑:「我就是這樣,我不太在乎那些我看不到的感覺不到的事情。我只想換某個人的輕鬆罷了,但她必定會轉頭罵我的虛偽。我都能想像得到她的語氣,她瞪圓眼睛指著我一副要作嘔的樣子怒罵哈哈哈。」
何元白一時不知該怎麼接,只聽著言玉笑聲戛然而止,半晌才嘆氣:「可憐百姓苦。就算是統一的路上,也是血淋淋的。」
言玉冷笑:「何必這樣。你我不過只是能感慨兩句,你何姓出身,吃過最大的苦不過是行軍打過幾年仗,我也不過就我們這樣的人,坐在這兒高高在上的感慨,哪裡知道什麼叫真正的百姓苦。不能理解,我也不試圖去理解的,反正天底下不知百姓疾苦的人,也不只我一人。」
他看著門推開,柳先生躬身走進來,衣袖上沾了些黑紅色的痕跡,言玉緩聲道:「還要勞煩你再去跑一趟,讓人將鄭十一葬了吧。離他那列祖列宗遠一點,省的回頭到了地底下還要遭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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