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明嘆道:「別哭了。」
他聞所未聞,因剛剛躺下而散的發搭在背上。
旁人的眼中釘,在這兒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像什麼樣子。
崔季明也是知道他沒什麼退路,在行歸於周內,以他的身世能做到這個位置,怕也是與虎狼為謀,不知多麼一番敲打利誘,才能領著那些末流世家。他只要是一軟弱,下頭那群虎狼會先衝上來把他撕碎了的。
以前是李黨崔黨都想要他的命,如今狀況也不會好到哪裡去,權勢的窄窄牆頭上行走,哪邊掉下去都不得善終。
崔季明坐在了他身邊道:「若我不是我,是個嬌嬌軟軟的小姑娘,眼巴巴等著嫁人,你還能求到個結果,擄兩回你再服個軟,指不定那樣的小姑娘腦子一糊,就跟了你了。可我不是啊。我話說到到如今了,你哭我也不能跟當年似的安慰你了,我要逃了,有人在等我,很多人都在等我。」
言玉小聲道:「你就不能留在這裡一天麼?」
崔季明:「我出城的機會不多,追殺我的不止你一人。更何況我的同伴要是知道我沒回去,指不定出來送死。我必須趕緊走。若不是急,我倒是不介意再跟你周旋幾日,但有什麼意義呢?」
她一邊說著,一邊坐在腳榻上穿草鞋。
草繩系回傷口上,疼的她倒吸了一口冷氣。
言玉緩緩抬起頭來,面上淚水縱橫,眼裡卻慢慢的顯示出清醒來:「崔季明的身份已死,你還打算去哪裡?還要打仗麼?從底層從軍,對你來說太危險了。」
崔季明:「我知道。我說過了我們是敵人,我不能告訴你我要去哪裡。」
崔季明忽地伸出手去,緊緊捏著他臉頰,手指扣在他面上:「你要是再這樣下去,會在我殺你之前,先死在別人手裡。經歷了鄆州一戰,我不可能輕易死在路上,我會活到大軍攻向南方的那一天!你若是活不到那天,只怪你自己懦弱了。」
言玉望向她的雙眼,崔季明好似真的成熟太多。不像他總在原地踏步,她從能耐到心性,一直都在慢慢成長著。越長大,她身邊漸漸就有了更多相伴的枝椏,從她當年在樓蘭出了事,幾個人來幫她逃走;到如今在鄆州出事,怕是有不知道多少人為此傷心,趕去了鄆州找她……
已經不是當年抽枝發芽的藤蔓,她長成了大樹,引無數人來依靠。
是他總是不切實際,並非一路人,怎有可能走到一起。
真若是為敵……
她怕是會沖在最前頭,不死不休。
若他輸了,死了也罷。
若她輸了,言玉不希望她死在別的任何一個人手裡。
言玉:「我們是敵人,你要逃,我才是真的放虎歸山。」
崔季明起身,聳肩隨意道:「拿走了我的短刀,總要給我點機會?數六十個數,讓他們別來追我?」
言玉抬眼看向他,眼中的微光消失殆盡:「六十個數,你早就逃之夭夭了,三十個數。」
崔季明瞪眼,他是認真的。
言玉:「別小瞧他們,會追到你的,謝姑和柳先生都是高手,府內也有南千舊眾,你逃的可能性並不高,很多人想殺你,這動靜足夠鬧的外頭猜測到你還在城內。」
崔季明猛地彈起身來:「你確定?!三十個數——」
言玉垂著眼:「你輸了,我就……殺了你。你就只會屬於我一個人了。」
崔季明:「我不可能輸。就算我輸了,你能殺了我?」
言玉眼神中一片灰色:「你說的對,我再這樣下去是徒勞,此生無緣,我還能怎樣。」
崔季明撲向旁邊的桌子,拔掉蠟燭,將長杆的銅燭台倒拎在手上,顯然早早就給自己想好了兵器。
言玉:「我再這樣下去,二十多年都是白活,只盼你若是真的被我殺了,來世能做男兒。不用再這樣的小心隱藏,能憑你自己的能力立足世上。」
崔季明聽他這話,轉過頭來。
他想說若真有來世,自己就當個護衛的小兵。
又想說……若他能有機會回到十幾年前,或許會做出別的選擇。
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何意義呢。
言玉推開門,走出門去,外頭是建康的月色,他站在廊下:「你說的對,一刀兩斷。」
為了他僅剩的尊嚴,為了她的一往直前。
崔季明走出去,貼著牆邊,院中果然站著侍衛奴僕,言玉對侍衛們道:「通知柳先生、謝姑也來,我數到三十之前,任何人不可以隨便動作。數到三十後,從府內到全城搜查,不必帶回來,當場殺無赦。」
崔季明望向他,言玉轉過臉來:「金龍魚在馬廄,但你帶它走,或許會因為拖慢速度反而被殺,你自己考慮。」
他沒有等崔季明回話,面上毫無神情,緩緩雙手捂在了面上:>
崔季明不知道他否真的想通了心意,但是她條件反射就竄了出去,院內兩行侍衛,就看著她拎著燭台,像一隻豹子似的竄出來,不過跑了兩步,卻停了下來,回頭看向言玉。
言玉數的速度並不慢:>
崔季明總覺得或許這是與他為數不多的再說話的機會了。他從一出生就是個悲劇,一路上被踢來踢去,跌跌撞撞走到今日,最後真的能找回尊嚴麼?
崔季明猛地朝他衝去,言玉似乎聽見了她的腳步,卻聲音不變道:「三。別想拿我當人質。」
崔季明捏住了他硌人的手肘,望向他:「就算還你的情。縱然為敵,我願祝你……活時無病無災,死時不會狼狽。保重。」
言玉雙手遮著眼,萬沒有想到她最後,會這樣說。
他嘴唇微微顫抖,下了決心般道:>
崔季明轉身,竄身踏上牆頭,再也沒有回頭的朝外竄去。三十足夠她逃了,她絕不信有人能抓得住她。
言玉儘量保持著速度數道:「五、六>
只是越往後,聲音愈發哽咽,言玉站在夏夜的風中,立的就跟截風化的枯木一般,顫抖著卻繼續數著。
當謝姑邁進院中,垂手等待著的時候,言玉也漸漸數到了尾聲,哽咽退去,他聲音冷靜:「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
謝姑等,他遲遲沒能說出三十。
她道:「我以為少主真的下了狠心。」
言玉捂著眼睛,輕聲道:「若是說著一句能狠心,便可殺她也無所謂,我便不至於到今日了。但總要一刀兩斷,否則我就是在輕辱她。」
謝姑嘆氣。
言玉放下手,轉身道:「三十。去吧。」
謝姑驚:「少主下定心思?」
言玉偏了偏頭:「你們抓不住她的。她很厲害,是賀拔公的驕傲。」
他說罷走進屋內。
謝姑扯了扯嘴角,竄上房頂,往馬廄的方向而去!
於此同時,崔季明這才剛剛解開韁繩,金龍魚在馬廄中興奮的亂蹦噠,崔季明牽它出來,它臀上腿上還有幾個頗為明顯的傷疤。戰馬損耗率極高,受傷後很難上戰場,崔季明在它腦袋上狠狠打了一巴掌:「要不是看你才不到五歲,才剛到最好的年紀,我就不要你了!」
金龍魚一陣猛蹭,又叫得跟頭驢似的。崔季明卸開馬廄邊通車馬的角門,將它領出去,就聽見了有人呼喊奔來的聲音。
言玉是真的下了決心啊。崔季明心中稍得安慰。
或是為了治傷,馬鞍被卸了下來,崔季明騎跨在它身上,她多年長在馬背上,就算如此也能保持住平衡,道:「走!帶你好好見識一下建康城!」
金龍魚嘶鳴一聲,踏出門去,奔馳上積有雨水的街道,踏起一片明亮的水花!
崔季明聽著似乎言玉府內也有人策馬出來,他們竟然還配了弓,朝著崔季明就要拉弓,崔季明連忙牽著金龍魚,踏入建康城內,那些窄窄的只能兩人通行的小巷,一串亂拐!
然而等到她辨認出方向,回到建康城的大路上時,卻竟然看著不少城守兵,與夜間離開家的百姓,也在大路上奔逃,各家燈燭居然亮了起來,身後的人還沒能完全甩掉,崔季明卻昂頭聽見了城門外傳來劇烈的撞擊聲——
發生了什麼?!
難道他們就那四十人帶著流民,真的就衝到了建康城?!
路上騎馬之人少之又少,崔季明還沒來得及穿過慌亂的人群,有小部分熟悉建康地形的侍衛就已經也衝出了小巷,在大街上一眼找到崔季明的身影。
崔季明連忙俯下身子,朝內湖邊而去,縱然可能暴露他們的位置,如今也不要緊了。這是最好的離開建康城的機會!她只盼著考蘭不會衝動的跑出來找她!
侍衛被人流攔截,就看著崔季明膝下的金色駿馬,飛速避開百姓,從邊道上離開,朝內湖奔去。謝姑追來,更是晚了一步,看著幾個侍衛在原地,道:「為何不追!」
&十個數都是算好的。五少主心裡很清楚這絕對夠她逃走了。」侍衛頭目答道,看向謝姑:「再搜,就是查整座城,如今建康內都混亂起來了,真的還要再查?」
謝姑道:「查!城外是怎麼了?」
侍衛道:「得消息,說是那群流民,裝著金銀財寶的車下,是從明州軍器作坊偷來的投石機車,部件都拆開了,到了建康附近才組裝的。他們人數少,溜得很快,沿路他們四處分發金銀,百姓都替他們隱瞞。」
謝姑驚:「投石機車?!」
侍衛道:「不過畢竟是人少,說是一波引了駐軍,一波把投石機推到這邊側門來,估摸著也就能仍兩三顆的功夫,就被殺光了吧。」
謝姑沒接話,道:「先找到崔家那位再說!」
崔季明此刻順著湖邊,朝畫舫集結處奔去,她飛身下馬,金龍魚老老實實的停下在岸邊等著,崔季明手裡還拎著那燭台沒有撒手,推開門闖進府內,居然看著幾個看起來會武藝的花柳女子,正把考蘭按在地上打算綁住。
珠月姑姑看了她一眼,長舒一口氣:「天吶你可算回來了!他醒了非要出去找你,我都答應過要保你們,怎麼能讓他這樣去送死。本來說你再不回來,我綁著他也要把他先送出去!快點,他們今夜攻來,是離開的好時機!」
崔季明看著地上燒得臉頰緋紅的考蘭,幾個女子鬆開繩子,考蘭緊緊抓住她衣袍不鬆手:「沒要你救!沒要你去找藥!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幾個時辰才回來!」
崔季明看他兩眼燒得都有血絲,連忙拿床被子將他裹了:「我這不回來了麼。珠月姑姑,怎麼走?」
珠月道:「此計雖然冒險,但是卻必定能成。四面城牆都有暗河道通向城外,如今必定會調離看管人手的,一定會是被攻擊的那面城牆。從內湖沿著去往城牆,出城後,河流估計離戰場很近,但是兩側有樹木垂柳,你只要一艘小船,如今夜色,就算他們發現你,也沒法攔得住你!」
崔季明苦笑:「小船……我有一匹馬。馬縱然會游泳,也只能游半個多時辰,肯定要留在出城後,避免被城牆上的人發現才行。估計要最少是能乘的下一匹馬的船。」
珠月驚:「帶匹馬?不過倒也是,你棄船上岸後,不像來時,周圍村鎮基本尋不到馬。」
崔季明走出船艙,先將金龍魚帶上船來,幾個姑娘連同珠月一起到旁邊其他船隻上去,兩個船夫看起來都是珠月找來的,解開船索撐著杆子,將這艘畫舫推出去。甲板很小,金龍魚四個蹄子拘謹的踏在木板上,考蘭聽見馬聲,撐著身子起來,驚道:「是金龍魚!金龍魚怎麼會在建康——」
崔季明笑了笑:「這畜生是我甩不脫的。也是皮毛好看,誰也不會暴殄天物把它殺了當軍糧,憑一張馬臉也能活。」
她說著從衣領內掏出紙包:「今日就離開建康,來不及給你煮藥了。你再撐一下,明兒清晨能到城外,然後再去約定好的地方。可惜只有兩副,沒來得及讓郎中多抓。」
考蘭倚在門框上,垂著頭裹著被子,不知是因鼻涕還是因哭意吸了吸鼻子:「我可不會病死,我要是病死了,你就得意吧,少個人花你的錢!」
崔季明笑著叩了叩他腦袋。
遠遠看著城內街道上愈發混亂起來,縱然還沒有攻破建康城,但是建康多少年沒遭遇危機,百姓想著外頭是指不定有疫病的『流民』,愈發惶恐起來。
考蘭沒太有力氣,畫舫不點燈,沿著漆黑一片的湖面至湖心島,兩個船夫拎著燈籠上船,換了一艘沒有棚頂的木頭小船,拿了兩床黑不溜秋的被子來,蓋在顏色頗為顯眼的金龍魚身上。
一個船夫跳上了船,考蘭裹著被子盤腿坐在船內,崔季明將長刀、□□都拿好,懷裡踹了幾塊乾糧,對那船夫點頭。
船夫面容在黑暗中不甚清楚,他道:「內湖撐船有訣竅,我先送郎君到暗河口,往下出了城便是順水,不必撐船也可沿河而下。到時候最好能讓馬也下水,掛在船上順著往下飄,否則船太重,會飄得太慢。」
崔季明點頭。
考蘭倚著她,似乎有點難受,崔季明望著遠處逐漸逼近的城牆,兀自發呆。
來時氣勢洶洶,歸去時,她居然有一種有家不得回,在外漂泊之感。
最終,言玉也未能再捉到她,還還了金龍魚給她。她若不手握兵權,是絕不可能再來南地了,再見面,或許就不是二人,而是兩軍相交。
她下一步要去哪裡,是不是又到了要給殷胥寫信的時候,再到了安全點的地方再寄信給他吧。
一片黑暗的水波聲中,崔季明胡思亂想。
終於靠近了暗河道,此處相當低矮,金龍魚不得不跪伏才可通過,兩側有幾個和城牆連接的石台,本來該站有一兩個衛兵,此時卻無人。崔季明鬆了口氣,放下了緊握的刀,外頭偶爾一聲撞擊的巨響,就像是貼著頭皮打過去一般,感覺城牆都在窸窸窣窣的往下掉著土渣。
那船夫跳下水,探頭到:「郎君,我便送到這裡!」
崔季明點頭,抱拳謝過。
船一點緩緩的力量往前推著,崔季明看著那船夫的腦袋游遠了,也在黑暗之中跳下船來,將金龍魚拽下水來。它差點將船掀翻,幸而內湖淺,它許久沒有游泳,緊張撲騰了一會兒,看著最季明也在水中,安定了下來。
崔季明將它韁繩掛在船上,考蘭裹著黑臭的被子躺在船上,一人一馬在河道內鳧了一會兒水,忽然感覺一股力量在將船往前推一般,船慢慢加速起來,穿過近百年前就佇立的厚厚城牆,順水而去。
崔季明將頭沉在水裡,不怎麼蹬也能扒著船飄,抬起頭來的時候,已經離城牆四五十丈遠,卻聽見了嘈雜的聲音。
城牆外是幾千人的駐軍,叫喊聲,刀劍聲,喧譁到刺耳。隔著岸邊楊柳,崔季明從水中抬頭也看不清楚那裡的戰況。只能從樹間一閃而過的縫隙中,隱隱看著如蝗蟲一般的建康駐軍,團團圍著城牆外兩輛並不算高大的投石車。
他們……竟搞來了投石車?!
回首望去,建康城布滿青苔的城牆,被幾顆石頭彈,砸斷了幾處,半截的塌陷還有碎石不斷往下掉落。
他們加上流民也不過一百多人,居然引得幾千駐軍圍殺。
建康的兵制已經混亂至此了麼。
崔季明望著城牆上下的火把,如湖裡爭食鯉魚一般滾動的駐兵,和那城牆殘破的缺口,飄在黑色的湖水裡,恍如在夢中。
水順著她臉頰滑過去,崔季明微微偏頭,竟看著就在不遠處的河岸,一小隊人已盾抵擋,圍抱在一處,被大隊前來的駐兵逼得退入水岸,他們一邊拿盾抵擋著,竟還不斷從盾的縫隙中抬刀殺人。
水速太快,那一小群人衣衫襤褸做流民打扮,一閃而過,崔季明認不出是不是他們,但多人的陣型卻是幾年前涼州大營內曾用過的。
幾把賀拔刀一抬,長長的刀面反著月光,在遠處的水岸邊閃了閃。
崔季明再回頭也看不清他們了,只聽見有人在用吳語大喊著包圍。
考蘭也被驚動,爬起身來,卻看著崔季明轉過臉來,流出了兩行淚水。她兩手抓著船沿,晃了晃腦袋,再度潛入水中。
不過片刻,舟遁入黑暗之中,建康城也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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