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位將士擠進鄭家去,把鄭澤野比孫子還小的兒子和不願意上吊的老太太囚禁起來,占據了鄭家在這一兩年內於鄆州修建的巨大府邸。
殷胥見過崔家在建康的府邸,當年石崇的金谷園若能留存也不過就是那樣了吧,皇宮雖然龐大,用物與精巧顯然要比世家差了個檔次。而如今看鄭府在鄆州的宅子,也不得不驚嘆,這一兩年鄭家沒少因為戰爭發橫財,誓要把這裡打造成滎陽那樣的本家大府。
畢竟是朝廷部隊,又有不少御前中軍,自然不可能進來搶東西。
八彩浮雕壁畫的穹頂,掛著墜有金鳥金葉的燈籠,金箔與翠石交錯的山水屏風,朱紅色的短絨毛地毯。上陽宮已經算做精妙華麗,殷胥進了這宅子之後仍然有不適應的感覺。
畢竟是天子,他進了宅子還不能先脫他那跟燈籠挺配套的黃金甲,而是先坐在了主位上,兩側有朝廷主將分別坐在兩側的胡椅上,崔季明帶著魏軍諸位主將進來,像登上朝廷一樣要向聖人行禮。
走進來季子介為首的四個人,簡直就像是山東新晉偶像天團。
季子介那張讓年輕將士讚嘆,讓老將憋得臉都黑了不敢多說一個字的臉,也不知是不是比聖人晚一步進門的時候,用衣袖好好擦了擦,在如今華燈之下更讓人心驚肉跳了。兩耳掛的青銅耳飾形似燈籠,中間鏤空,下頭還有墜兒隨著她腦袋來回搖晃,很鮮卑風格也很女人樣式的耳墜呆在她臉側卻並不奇怪,她勾唇笑出一口白牙,眼睛就跟含情似的掃過在場每一個人。
後頭跟著的齊州主將與獨孤臧都是年輕英俊,但拉出去也是能讓長安少女傾倒的相貌。張富十倒是稍微有點給這個天團拖後腿,不過他身穿甲衣,站得筆直,面上神情是強壓住的寵辱不驚和冷靜,讓人有點刮目相看了。
只是季子介眼神簡直就是大膽的往聖人身上撇,獨孤臧臉色慘白無精打采連頭也不願意抬,齊州主將與張富十之間好似還有針鋒相對的微妙氣場環繞——
這個偶像組合有點詭異。
聖人平日裡就跟跪坐在龍椅上的一尊佛似的,垂著眼瞼開口說話,就能扎的朝臣啞口無言,如今卻跟鎧甲里進了牛虻似的,坐在鄭家的主座上有些坐立不安。
耐冬將崔季明呈上的八州圖籍展開在殷胥面前的桌案上,幾位朝廷小將在地毯上展開了朝廷軍中地圖,標註出了八州如今的狀況,崔季明這才站在地圖邊,說起了如今每一州的優點缺點。
如此正經且激動人心的場面下,卻沒有幾個人真心聽進去了。
沒見過崔季明,卻也從老將口中問不到真相的年輕小將們,驚嘆之後滿腦子都是挫敗感。不及向恆冀出發,在相州激戰的幾萬將士,他們因為這季子介,到現在沒正兒八經打過幾場仗。當初浩浩蕩蕩的御駕親征隊伍出征滑州、衛州,叛軍竄逃幾十里,他們還以為是天威浩蕩,叛軍不敢觸其鋒芒,結果根本就是人家演戲一場,把地方拱手送給他們。
要是再加上已經拱手送出來的滑州、衛州、相州,季子介可是給了黃河兩岸,一共十一州啊!這且不說什麼將軍位,最少也要是位國公啊!
若是聖人一高興,再加封個什麼左僕射、司空之位都是有可能的啊……
大鄴開國時期,也就隨高祖打天下的那幾位能有這樣的軍功。大鄴這些年封的國公很少,最近的幾位國公,還是賀拔慶元、太原晉國公這種,和突厥作戰收復不少城池才被封下的。這位也是趕在了戰亂時期,抓住了機遇,就要一飛沖天了。
而那些老臣們,簡直像是吃了一籠中藥渣餡兒的包子,五味陳雜。
大鄴立國前,南朝盛行南風,再往前細數,先漢時期幾乎大半皇帝都能跟斷袖扯上關係,本來以為大鄴重武、好胡風,前頭幾代皇帝都是直男到骨子裡——沒想到在肅宗這個四處播種的種馬之後,出了個矯枉過正,娶妻都不願意的年輕小基皇。
……以前這位是崔家子。風言風語傳開的時候,正是殷胥手段最強硬的時候。誰也不敢向殷胥直諫,更不敢拿崔家開刀。等到後來,崔家暫時落入低谷,根基不穩的時候,諸位把皇帝娶妻生子當作己任的蛋疼老臣剛寫好諫文,崔季明就魂斷鄆州,聖人得知消息那幾日,朝廷上簡直就是比初登基時還可怕的腥風血雨,各家回去,只得裝作啥事兒也沒有的把諫文揉吧揉吧燒了。
坊間傳言聖人差點自掛東南枝,朝臣也都快要相信了。畢竟那幾天連著召開小朝會,動不動就是兩三個時辰不歇息,面對著陰晴不定,說怒了直接一個硯台往下頭人臉上呼的聖人,新晉年輕臣子,不但學會了老臣憋三個時辰不去廁所的必備技能,更會了如何不被這位聖人嚇得屁滾尿流。
後來聖人立博為儲君,朝廷議論紛紛,卻想著反正也算有儲君了,過幾年等崔季明屍骨寒了,聖人也不折騰了,朝臣站穩了位置再建議聖人娶妻也不是不可以。
卻沒想到崔季明以這種方式冒出來了……
是,她不姓崔了,看起來好拿捏了。
然而卻有誰都不能反駁的無上軍功作靠山了。
再加上如果他真的是崔季明,他爹是禮部尚書,他堂叔是宰相,他堂哥是中書舍人……縱然不姓崔,但他有了軍權,崔家幾位與他既有利益合作,又有血緣關係,難道不會在朝堂上像護犢子一樣護他麼?
若季子介封官加爵,別人想要挑撥他與聖人之間的關係,也是不可能的。
論與聖人相識的時間,天底下還有幾個人比崔季明長?崔季明少年時策馬傷了,十三四歲頭一次進宮,就是去見的那時候連端王都算不上的聖人。論如今留在洛陽替聖人打理國事的薛太后,也不過是那一年才把聖人接到身邊來養啊!聖人身邊官員洗牌,如今受他倚重的多是新臣,或是曾經和端王並不在一條戰線上的老臣。
就這些人還想去挑撥崔季明與聖人之間的關係,這不就是找死麼?
真要完蛋了。
歷數籍孺張放、鄧通董賢,絕大多數都是因為臉而受皇帝寵幸,一飛沖天。這位季子介就算是跟皇帝沒有一腿,老老實實當位重臣別人都扳不倒他啊。
大鄴重武,好胡風,聖人還真是順應時代潮流,跟個胡漢混血的將軍好上了。
別家皇帝男寵,性柔和善為媚,這位季將軍……性風流,貌英武……
坊間關於聖人被睡的傳言,顯然是很有根據啊。
諸位再怎麼內心吐血,也不過是想著往後聖人還朝,真的是要跟崔家搞好關係。
而獨孤臧站在一邊,聽著季子介意氣風發的講述著南地如何進一步消滅鄭家殘餘,他卻搖搖欲墜覺得要昏過去了。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衛州的清晨,季子介抱著聖人的腦袋啃過去的樣子。
獨孤臧還記得聖人似乎頗為高興,抱著季子介更用力的回啃過去……
他以為季子介在打仗的時候都已經夠膽大包天了,沒想到如今就是欲與天公試比高啊。啃了龍嘴,染指龍體……怪不得當時偷偷摸摸想一個人跑到衛州來,如此膽大,不就是因為信到朝廷手底下,沒人敢傷了他麼!
要真也是男寵,獨孤臧也就是覺得自家主將雌伏聖人身下有點丟臉,但他可還見著倆人在他面前鬥嘴,簡直就是不知道認識多少年似的吵架,聖人就像是鬧脾氣似的……
等等,聖人也說了季子介多少年前就與他相識,那季子介到底是誰啊?!
啊他居然持弓朝聖人衝過去,還跟聖人開玩笑,還看見聖人和自家王上接吻,還讓聖人誤會他和季子介有一腿——
聖人還跟他說要他多擔待自家季子介在外不懂事,這會兒回味怎麼都像是威脅,像是向天下昭告占有啊!
獨孤家要讓他毀了啊!這個姓氏要真的從建元皇帝之後徹底抹掉在史書上了啊!是他親手終結了這個姓氏再輝煌的可能性啊!
獨孤臧的面色慘白到堪比滑胎,站都站不住,顫顫巍巍的倚著張富十,在他肩上扶了一把。
張富十隻是激動吃驚於面聖,看見獨孤臧嚇成這樣,低聲嗤笑:「你不是整天想著要一飛沖天,歸順朝廷的事情就你想的最積極,如今面聖了你倒是慫了?」
獨孤臧心想:你懂什麼啊,重要的不是這次面聖,而是前一次!
還特麼薛旭,當今聖人的親娘姓薛,令人讀書都要避諱的單字胥,他還敢叫出口!
他半天才虛弱的開口:「我發現我還是接受不了季子介喜歡男人……」
和他一起站在熱鬧邊緣的萬年直男張富十,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我都強逼著自己接受了,你怎麼又提起這事兒來,他愛喜歡誰就喜歡誰吧,與我們何干。難不成……」季子介自插雙目後想對馬屁狂人獨孤臧出手了?
獨孤臧看見張富十的眼神,就知道他想啥:「這話可千萬別說!說了我腦袋都可能掉下來,從今兒起我看見子介我就繞著走,繞不開我就上房頂!」
張富十想笑:「那你幹嘛這種表情。」
獨孤臧:「因為他愛上了不該愛的人。」
張富十:「……」
崔季明講罷八州的情形,群臣七嘴八舌的與他討論起來,崔季明笑的和煦,她崔家出身畢竟擺在那裡,風度翩翩起來,讓張富十不敢相信這個人是跟他們坐在一起啃雞爪亂吐骨頭、某些時候做派比流匪還流匪的季子介。
聖人並沒有參與到討論進來,好似他很早就知道這些了。
他單手撐著太陽穴坐在主座上,似乎有些不耐煩。群臣也漸漸觀察到他的神色,也不知道他是熬夜打仗後還要聽一群人嚷嚷有些煩躁,還是對於他們三分激動裝成十分興奮溢於言表的率先抱一波季子介大腿的行為有些看不慣,總之聖人不耐煩,他們也不能再興奮下去,只得漸漸收了聲音坐回了原位置。
季子介似笑非笑,站在地圖一角,背著手看了眼聖人,才慢吞吞道:「臣講完了,怕是諸位連夜攻打鄆州,到了如今也累了。臣也熬了許久了。」
殷胥讓她瞧得偏過頭去,這才說是今日來的太急,等幾日後逐步封賞。讓立下汗馬功勞的季將軍先歇下吧,他也累了。
他率先起身離開,群臣連忙行禮,諸位將領不敢住在顯然要被徵用成聖人行宮的鄭府,依次退出鄭府去,打算先住在駐紮在鄆州的軍營內。
季子介本來也是跟他們一起走出來的,耐冬卻趕了半步出來,說聖人傳話,季將軍攻打鄆州,廝殺了幾個時辰,身上好似有幾處受傷,可留在鄭府,命隨軍太醫治傷。
崔季明剛剛還又走又蹦的,這會兒立馬身子微微一歪,裝作拖著崴了的右腳好一會兒的樣子,對耐冬行禮謝過聖人。
年輕新臣倒是面色如常,覺得這是聖人表達恩寵,畢竟季子介功勞在此,聖人以前也經常將宋晏、俱泰這樣近臣留在宮內。或許還想與他促膝長談。
老臣則聽了這話,面上神色更扭曲,恨不得急急忙忙的往外跑。
張富十他們的魏軍為了突襲,根本沒有帶帳篷來,他以為自己也能跟著崔季明沾光,住在鄭府的別院裡,卻不料獨孤臧一臉無可救藥的把他拽了出去,寧願睡大街也不願在鄭府多留一刻。
崔季明笑著對他們擺了擺手,身邊也沒帶任何親信的,留在了鄭府。
臨走前,張富十還謹慎的拽住她胳膊道:「你也要小心,萬一這位聖人是個歹毒的,想要殺你直接占據八州,肯定會這時候出手。我和獨孤臧把兵帶出城外紮營,一旦出事,我們會立刻進城!」
崔季明強忍住笑,點了點頭:「好。不過你也不要太緊張,畢竟殺我,八州會再反朝廷,這種可能性很低的。」
張富十滿臉不放心得被獨孤臧拉走了。
一些本來在鄆州戰場後紮營的內臣內侍也進入鄆州,從鄭府的側門進入,鄭府的下人被驅趕出去。耐冬看著人大多數走了,這才在台階上對崔季明行了個禮,笑道:「季將軍,又見面了,聖人都要等急了。你也是明明發現他不耐煩了,還要拖著跟群臣說那麼久的話,要是再說兩盞茶的時間,他就要發火了。」
崔季明笑著往裡走:「我這可是盡心盡力的講解,他居然如此坐不住。旁人都說聖人為國事嘔心瀝血,這會兒倒不想著國事了。」
她說罷背著手往內走,殷胥就站在剛剛主座的屏風後頭,她探頭笑了笑:「不是累了要去歇息麼?」
一兩個宮人正在給他卸甲,崔季明沒想著他討厭這身黃金甲到站在這裡都要先脫了,她倚著門笑道:「你說這鎧甲也挺不錯的,弄出這麼兩大塊胸肌的形狀,你還要多塞幾件衣服,要不然鎧甲會空空蕩蕩到亂晃吧。」
宮人卸甲很快,殷胥站在那裡伸開手臂,兩個宮人還以為他要更衣,心想就站在這兒更衣?見了季將軍就要脫衣服?!
心裡瞎想,卻只能硬著頭皮去解聖人衣帶,殷胥本來是想讓崔季明過來擁他,卻沒想到一低頭腰帶先到了宮人手裡,外衣散了!
殷胥怒瞪:「誰讓你更衣的!走開!」
崔季明拍門狂笑。
兩個宮人嚇掉了魂,連忙動手幫聖人把箭袖圓領衣袍的金玉腰帶掛回去,四隻手都在哆嗦的行禮退下,崔季明這才大步走來,一把抱住了他,笑的上氣不接下氣亂抖,下巴磕在他肩膀上:「哈哈哈哈聖人如此熱情,上來就脫衣裳,臣真是經受不起。」
殷胥這才把兩條胳膊落下來,抱住她穿著銀甲的後背。
她本來就是個硬邦邦的女人,穿著甲更硌人。
他松下來肩膀,將身子放軟,自己像是一件籠罩在她身上的柔軟披帛,這樣抱著她,半晌才道:「今日給你現眼的場面不夠,回頭賠你。」
崔季明兩隻手在他背後交錯,卸了雙手上帶著的四五個金屬扳指,隨手扔在地上,乒桌球乓落了一地,這才拿手去撫過他脊背,笑道:「你也知道我是個愛場面的人。不過如今你肯在宮人眼前這樣抱著我,夠給我現眼了。」
殷胥側過頭來,親了親她鬢角,牙齒隔著嘴唇磕在她額角,輕輕笑了笑:「那我一會兒叫內侍全過來看你我二人,成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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