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胥幾乎未逗留便離開,而他簡直就像是點了火不回頭看爆炸的那種人,對於邊關形勢炸開了鍋一事竟完全不關心。
當崔季明與俱泰一同騎馬往肅州城外走時,兩人說起這事來,俱泰笑道:「他大抵是覺得自己什麼都做到了極限,就算結果與他計劃有偏差,他也無法再有辦法挽回了,所以乾脆不管。」
俱泰:「不過此事也有天時地利,我覺得很多事情人為不可能算得到,但發生後,推波助瀾的恰好。比如你若是沒有去成功救下康將軍,阿史那燕羅不會被突厥營帳下其他幾位俟斤抓住把柄,導致他們大營內鬥混亂;若是你沒到東風鎮去,阿史那燕羅縱然對言玉積怨已深,但可能不會將這種惱怒懷疑推到撕破臉皮的程度。」
的確是,如今由於賀邏鶻的大軍本就質量較差。再加上賀邏鶻忙於搬遷新都,阿史那燕羅與其他各部首領顯然不夠配合,言玉差點被圍殺,行歸於周又不可能再和賀邏鶻合作,那幾十萬軍隊紙糊的架子在伺仠彈盡糧絕的幾萬兵力下,節節敗退。
而康將軍與夏將軍在東西兩側的圍堵,也只是怕伺仠兜不住這麼長的戰線,幫他圍好了,讓他能夠打包帶走。在這個碗狀的圈套外,賀拔慶元帶著幾萬兵力,打算將混亂的隴右道,一個個敲打,收復的服服帖帖。
如今的捷報一波波往三州一線傳來,好似邊關多少年都未有過這樣令人揚眉吐氣的勝利了。可伺仠畢竟是被憋在張掖河附近太久了,他再如何拼,也只能衝出最勢不可擋的一波去,後繼無力,顯然很難在人海攻勢下回到突厥深處的都城。
伺仠也意識到了這點,而殷胥與薛菱共同討論過的文書,也早就預想到了這種狀況。就是劃定清楚的界限,絕不給予伺仠半分援助,但縱然他大軍背後露出破綻,也決不出爾反爾。
伺仠發現自己難以奪下牙帳時,必定會將內部安定下來。為了振奮自己的下屬士兵,他需要發展草場,需要自立為王有個看起來正統的名號。
一個新的國度便出現了。
殷胥要的不是突厥幾場戰役的大敗,要的是伺仠能自立為國,長時間的與賀邏鶻對立。不但相互消磨實力,更重要的是兩國之間的結構、地理環境也不同,若能像東西突厥那般,連百姓都對各自的國家有了新的認知,那才是殷胥最想看到的。
只是這樣的文書,能使三省未流出消息,使殷邛這般多疑的人同意,快馬送至邊關,其中薛菱怕也是使出了不少手段。
當一行人到肅州城外時,俱泰這才從懷中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包來,遞給了崔季明:「這是當初三郎投給我的本錢。」
崔季明接過來掂了掂,笑道:「當真沉,這利滾利的聲音回本可真快。」
俱泰卻打開了口袋,道:「這是不到二十個金餅,自己做了些小本營生,用錢來還雖太俗套了。但我希望三郎能將這生意里做大些。」
他微微抬起頭來,笑道:「不若將賺來的錢,再砸進來利滾利一圈試試,這二十個金餅三郎不在乎,但不斷來押寶,或許我有一日能還給三郎些三郎也需要的東西。」
崔季明笑:「得了,那再還你,原來只是在我眼前轉一圈啊。我以前不知曉你為阿九做事,那你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俱泰聽她對著旁人也稱殷胥為阿九,有些愣神,道:「我打算做些我這種下等人本不可能做的事情。」
崔季明想起他當初的話,有些感慨:「在我還沒做出什麼成就之前,你就已經能夠頗有影響了。或許那時候你的想法已經夠你自己實現了。」
俱泰笑了笑,他還是那樣的身高不會改變,崔季明越長越高,與他說話時開始習慣性的彎腰或蹲下來平視。
他短粗的手指捏了捏崔季明的指尖,有些感慨道:「三郎越來越有能力了,當初你還傷心,面對阿史那燕羅帶兵攻占播仙鎮,卻只能扮作女人偷偷離開。而如今這將近一年以後,你就已經能帶兵突圍,從幾倍的人數下救出殘兵了。你不用太著急,人總要一步一個腳印才能把路走穩。」
崔季明笑:「你真是會說話。隴右道如今已經打下了大半,你以後再在邊關做事,要幫我留意些稀奇玩意兒,回頭托人給我送到長安來。」
而另一邊,考蘭和考風才是分別的好似吵架。
考風擰眉牽住馬韁:「你有必要麼?我們從小到大什麼時候分開過!什麼從軍當兵的,我不管了,我要跟你一起去!」
考蘭早就想到他會這麼說,他側坐在馬背上,伸了個懶腰道:「你別說這種胡話,我早就想去大鄴看看,想去咱們一直幻想的長安城。」
考風:「不行,我不放心你。我去求崔家那位,他既然歡喜你,也不會拒絕再加上一個人。是不是崔家三郎覺得我得引薦,總要有個擔保,便想把你捏在手裡?」
考蘭蹙眉:「哥,別鬧了行不,以人家的家世勢力,都沒有與我們斗這種心眼的必要。咱倆本就不是一路,我早就沒得救了。當時到阿哈扎那裡時也是,你本可以不用與我一起,我自己也能活的很好。你跟我走了一條路子,每日都活在痛苦之中,何必呢。」
考風還想說,考蘭又道:「半營或許現在能在賀拔慶元的兵力下躲得一時,但怕是雜草般斬不斷的根,或許到時候等哥上戰場的時候,可能遇得見他們,到時候記得連我的仇一併報了。」
考風:「我沒法想,建康、長安到底距離這裡有多遠,我沒有去過甚至沒法想像.......咱們幾乎從來都沒分開在兩座城過,我真的是.......」
考蘭回過頭去道:「磨磨唧唧!你一直說我活的跟個女人差不多,到底是誰在這種時候絮叨個沒完了!別跟我說了,不想聽!」
他說罷便正坐回馬上,輕踢馬腹朝崔季明的方向而去。
考風穿著普通男子的布衣,望著考蘭的背影,心中卻好像是十幾年長在一起的兩個人被扯開血肉,剝離開來。
崔季明的馬隊只等考蘭一人,他連一個回頭都未曾留給考風,好似輕快的與崔季明說笑著,一行人在肅州城外的大道上踏出陣陣黃沙,策馬而去。
走了好遠,考蘭才好似被沙迷了眼似的,猛的抬袖擦了擦眼睛。
崔季明瞥見了,卻沒開口。
考蘭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他一直在做自己厭惡的事情,只為了更快更方便的得到想要的東西,但當有朝一日,或許他不必再勉強自己,也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事物,只是會麻煩、會有種種挫折。
那惰性與安心,到底哪個會勝過哪個呢?
以及長安城是怎樣的呢?建康有著怎樣的面貌?天下另一大部分人是如何活著的呢?他都想知道,他不想年少時候就決定了後半輩子的活法。
他策馬靠近崔季明的馬匹,想了半天,覺得反正臉皮厚,被拒絕了也無妨,笑嘻嘻道:「三郎.......能不能教我識字啊?」
崔季明回頭,似乎想起了什麼,笑道:「你別學了寫字讀書便成了另一種人就行。有空吧,回頭隨手指兩個字教你,看你轉你那生鏽的腦子,也權當樂趣了。」
而大營內的半個月後,被強塞了考風這個燙手山芋的夏將軍,也是一陣愁眉苦臉。他才剛從東邊回來,就攤上這麼一個事兒。考風這種人,在外人眼中看來就是世家子新任寵妾的哥,跟著升天的雞犬,還偏生長了張跟寵妾幾乎一模一樣的臉。
而崔三還傳了話來,說要夏將軍注意他一些,儘量多施恩惠卻不讓他爬的很高,避免他與軍營外的人有接觸。
夏將軍車勞馬頓的歸來,先帶著考風去了射場馬場。他騎射絕對在一般小將水平之上,看起來瘦弱實則很有力量,他畢竟出身馬賊,常年殺人放火,躲避官兵,平日的警戒能力與對待殺人的態度,顯然不需要像個新兵那樣從頭教起。
甚至他還帶過幾百人的隊伍攻陷村寨,連掌控部下的能力也都是年紀輕輕就具備。若不是那有點耿有點帶刺的脾氣,以及那張漂亮的另無數人挪不開眼的臉以外,夏將軍真的是挑不出他什麼毛病。
他走起路來,還有一點兒以前裝嬌弱的習慣,夏將軍帶他去射場時,幾乎所有人都以為是領了個穿男裝的漂亮女人來了軍營,一路上不知道多少人看見他就根本走不動了。
甚至連康迦衛手邊那個大傻子徐策都冒出來,他幾乎連路都不會走了,直衝沖就滾過來,瞠目結舌道:「是——是赤衣君?!」
考風擰緊了眉頭顯然不認識,徐策卻死纏著不撒手:「當初在樓蘭,我在客棧里見過你!穿著紅裙子,拿著兩把重斧,武功比你人還漂亮呢!你當真不記得我了!我在二樓看你呢!」
考風這才斜眼道:「我是他哥。」
徐策哪裡肯信,讓他見過一面便夢魂縈繞的紅裳姑娘就在眼前,五官連同那不屑的眼神都一模一樣,他激動的話也說不出了,半天才道:「你怎麼這麼膽大,敢穿著男裝往軍營裡頭跑,你說說誰還瞧不出來你是個姑娘!這裡太危險了,我可以帶你出去!」
考風咬牙,眼見著徐策就要來牽他手腕,一拳朝他臉上打去:「你才是個姑娘!」
徐策被打的足夠悽慘了,夏將軍這才做做樣子拉住了考風,只是旁人目光里,卻寫滿了對考風性別的懷疑。
夏將軍若從一開始將這種人招做親兵,其他人還不知道怎麼想他啊。
他暫將考風留在帳下,想方設法絞盡腦汁,儘量能讓考風看起來更能融入邋遢爺們的軍營。
夏辰:「你要不曬黑點試試?」
考風:「我整日在大漠裡跑,也曬不黑,頂多曬破了皮。」
夏辰:「要不你蓄鬚?雖然還是少年,但是應該還能有點鬍子吧。」
考風:「我天生就沒什麼鬍鬚。」
夏辰想說他這模樣天生是干老本行的料,卻又不能說。只得到:「實在不行,你要不然就每天帶點鍋灰往臉上抹一抹吧。雖說親兵大多要乾淨整潔,但你這是特殊情況.......不過就算如此,你也可能遇上各種各樣的事兒吧。真要是你的存在擾亂軍營,縱然是崔三送來的,我也只能請你出去了。」
考風垂下眼,點了點頭說是取些鍋灰什麼的來。
夏辰等了許久,才看見考風回到帳下。他竟將自己頭髮的耳後到後腦下半截全都用匕首剃過,只留下上頭一部分長發編了個辮子垂在腦後。那是雜胡許多小部落剃髮後的粗曠髮型,雖他也見過許多次,但留在考風這張臉上,陡然就變的對比鮮明起來。
他緩緩放下了擋著半張臉的手,夏辰心中一驚,他臉頰上一道自右眼角幾乎延伸至唇邊的猙獰傷痕,顯然是自己用匕首劃的,且塗上了刺青才會用的石墨。這道傷疤,將永恆的留在他面頰上,考風掌心裡還有沒洗淨的血,他冷靜道:「夏將軍,我如今可以當個親兵了麼?」
夏辰本還覺得崔三的提點相當沒必要,但如今看來,若不壓著他一點,這小子怕是以後會青雲直上啊。
自肅州離開,崔季明行至中原,拿著陸雙給她的白玉王八牌子,轉了行船,運河之間飛也似的,不過一個月內便到達了建康。若是在現代,崔季明早就被這種速度氣到病中驚坐起了,但她來到這時代十幾年,早已被迫習慣了一封信幾個月才能到的速度。如今運河已經如此發達,是她沒想到的。
到了建康的宅內,她先將考蘭扔下,才敢騎馬去往祖父所在的村寨。那裡幾乎十幾年都不改變模樣,還是有幼童會跟著進村的高頭大馬笑著跑,村外幾條水渠還是那樣平靜地流淌,這裡因是南地,連樹木都未曾顯出快入冬的樣子。
崔季明有意換好了正式的衣裳,帶著琉璃鏡前來。她考慮了一下,沒有帶上鮮卑人才用的耳環,空著兩邊耳洞,帶著隨行奴僕將馬停在一處柴門外。
一個年邁的婦人聽見馬蹄聲,抱著新曬的黍米走了出來,似乎不敢相信似的叫了出來:「大郎!」
崔季明笑了笑道:「祖母,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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