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生又一次的睜開了眼睛。
頭頂是幽深蒼涼布滿星辰的天幕。
葛生這一次很榮幸自己沒有產生我是誰在哪裡做什麼的錯覺。
昏迷之前的記憶非常清晰,看來克里斯蒂這次用的藥副作用很小。
這樣想著,葛生試著抬手,卻發現自己被死死綁在這株曾作為自己臨時手術台的大樹之上,捆綁用的細繩堅韌而扁平,似乎為了避免用力掙扎而勒入皮肉而產生的設計。
那個克里斯蒂究竟把自己當成什麼了?睜開眼睛就要咬人的喪屍?
剛剛產生這樣的想法,便聽到少女那原本很陌生但慢慢越來越熟悉的聲音。
糯軟溫和,很有韌性與質感的聲音。
「已經醒了?比我預計的要早三個刻鐘。」
葛生側頭望去,看到克里斯蒂正坐在星光之下,撐著額頭細細數落星輝。
少女顯然有些睏倦,原本那乾淨整潔的獨特服裝在一連串變故之後早已變成了葛生的繃帶和碎布條,而今出現在葛生面前的克里斯蒂,衣衫破爛,臉上沾滿了灰塵與泥土,明明是很狼狽的樣子,可是在她身上與眼中,看不到一點氣餒與無措的情緒,反而好像是對這樣一個嶄新的體驗有點喜悅興奮的意味。
「你一直沒睡?」葛生有點驚訝。
從異次元空間掉落到這裡之後,克里斯蒂一直都是最忙碌的那個人,而身為男孩的葛生令人意外的什麼都沒做。
她從掉落之初就馬上應急處理了葛生的傷勢,然後設置了簡易的防護預警裝置之後,第一時間確認了掉落的位置,隨後趕回,在徵得葛生同意之後對他的傷勢進行了露天手術處理,葛生的記憶只有這兩段昏迷之間的數個時辰,可是天色已經從正午便到了凌晨。
葛生無法確認這是否是白天之後的凌晨還是第二天的凌晨,乃至說可能是第三天的凌晨,但是從自己的身體狀況和飢餓度來說,葛生傾向於自己只昏迷了六個時辰左右。
那這之中,克里斯蒂又做了些什麼呢?
她獨自一人清醒著在這片完全陌生的雨林中,會不會恐懼?會不會害怕?雖然說明白克里斯蒂這樣的傢伙恐懼與害怕的情緒似乎與她無緣。
可是她畢竟也是不過十七歲的少女啊。
「不會害怕的。」克里斯蒂看著葛生吃吃笑了起來:「這個世界上再沒有比人更可怕的動物了,所以在人越少的地方,我反而會更加安心。」
葛生沒有心思咀嚼克里斯蒂這句話的含義,他低頭用下巴指了指那緊緊綑紮在自己身上的繩子,雖然繩子再怎麼堅韌,已經恢復神智的自己至少有三種方法可以脫困,但是至少先問問用意也不太遲。
目前為止,克里斯蒂沒有加害自己的動機,如果她想要這麼做的話,那麼恐怕自己的骨頭都已經發霉了。
相反,從始至終,克里斯蒂仿佛在一直培養自己對她的好感。
「捆綁啊。」克里斯蒂理所當然:「我說過的,我用的藥會很疼的。」
「可是我一點都沒感覺到疼。」
「那是因為。」克里斯蒂笑了笑,笑得有點令人心底發寒:「由於太疼了身體都不敢告訴你。」
「你的傷只是簡單的切削傷,可以類比與被玻璃刃劃傷的傷勢,但是在這裡翻滾碰撞之後受到了些許比較麻煩的感染,所以必須進一步將受污染的肌體全部切除,再包紮之後靜養等待治癒。」
「這是常規而保守的治療方案,可是現在我們唯獨沒有時間,我需要的是一個儘快恢復八成戰鬥力並且可以為我守衛做一些簡單幫助的助手,而不是一個需要躺在床上整整三個月的病號,所以我必須要將正常三個月才能痊癒的傷勢,在六個時辰內治療完畢。」
「於是,就需要用到我的藥了。」
葛生已經充分明白了克里斯蒂有多麼喪心病狂。
「可是這樣的事魔法明明也能做到啊。」
「首先,魔法並沒能完全做到,使用光之恩眷進行治療的話確實可以將恢復期從三個月縮短到三到九個時辰,但是復生的肌體脆弱並且需要長期的康復訓練才能恢復以前的效能,第二,那一系列的魔法我也並不會用。」
克里斯蒂說的簡簡單單,毫無隱瞞。
葛生這個時候才意識到另外一個自己一直忽略的事情。
「你是一個魔法師?」
克里斯蒂想了想,點了點頭:「從常規意義上來講,我的職業分類應該歸屬到魔法師。」
「系別呢?」
克里斯蒂這次沒有猶豫:「全系,全系魔法師,只有這樣才能方便做一些研究。」
「那強勢屬性呢?」
「沒有,我沒有強勢屬性,所以才能成為全系魔法師。」
葛生嘆了口氣,沒有理會自己還在被捆綁play:「敢問女皇陛下,您的等級。」
「按照聖人的標準等級,我是九級的全系中級魔法師,有疑問嗎?」克里斯蒂如實回答。
葛生抬頭望天:「你不害怕嗎?」
「為什麼要害怕?」克里斯蒂反問。
「你只有九級,一個人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孤島上,任何意外你都無法應付的好吧。」
「所以我說過,在我構建傳送陣的時候,需要你來為我護法。」
「那在之前我被你捆起來之後如果有高階魔獸出沒你該怎麼辦?」
「殺掉啊。」克里斯蒂說得理所當然。
「你只有九級啊!」葛生著重強調克里斯蒂這個只有九級的重要設定。
十七歲的天才少女,商業聯邦的女皇陛下,竟然是個比周晹學長還要廢柴的廢柴。
克里斯蒂笑了笑,鋒銳而安然:「有誰告訴過你,殺人只能靠等級來殺的?」
這樣說著,這位女皇陛下伸手輕輕一划,葛生身上的繩索紛紛如柳絮般滑落,以葛生的眼力,絲毫沒有看出她是怎麼做到的。
「這個世界想殺我的人不計其數。」克里斯蒂看著恢復自由的葛生,笑容凜然清冷:「我所殺之人亦不計其數。」
「但是只要我還不想死去,那麼這個世界就無可殺我之人。」
「你相信嗎?」
葛生沒有回答。
他只是又一次相信,這個傢伙確實是女皇級的存在。
克里斯蒂看著葛生沉默,從他的心中讀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然後微微笑:「好了,明天清晨開始我會試著搭建傳送陣,耗時可能會長達三天,只是在這之前,可以答應我一個請求嗎?」
葛生遲疑了一下,然後慢慢點頭。
克里斯蒂笑了笑,然後整個人筆直地跌落了下去,倒在了鬆軟腐爛的枯葉之中。
她在腐朽的葉子中安眠。
她沒有說出自己的請求,但是葛生第一次讀出了她的請求。
「請讓我安安靜靜地睡一覺好嗎?」
克里斯蒂依然在沉睡。
葛生坐在她的身旁。
晨光熹微。
葛生不知道在他受藥物作用昏睡的那幾個時辰里,克里斯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守候在他的身邊,一直等待到他最終醒來。
哪怕女孩自己已經高負荷行動了兩天一夜,疲勞與睏倦到了極致,可是她依然守護在葛生身邊,就像現在已經星光隱沒,她還沉浸在黑甜夢鄉之中。
但是對葛生來說,守候在克里斯蒂身邊這一夜的體驗,非常美妙而甘美。
睡眠狀態是任何生物最為脆弱的一個狀態,等於說卸下了一切的防禦手段,只將自己最虛弱的狀態呈現在別人的面前,所以任何位高權重之人的寢宮,無不是防衛最為森嚴之所。
葛生有生以來,克里斯蒂是他第五個有幸親眼目睹酣睡容姿的女子。
第一個自不消說,自然是安檸媽媽,說來奇怪,在家中除卻安檸,葛生從未見過柳葉梨花這兩個媽媽的貼身侍女的睡態,她們有各自的房間,可是葛生小時候從未有任何理由可以進入她們的房間,當初小的時候尚且能夠習以為常,但是如今從史黛拉那裡了解到安檸未知的隱族身份,那麼作為母親貼身婢女的二人,她們的真實身份便同樣存疑了。
第二個則是三殿下,雖然他與葉青相識更早,關係也似乎更加親密一點,但是那個時候那個淡漠清冷的女童,對於自己周圍的一切都保持著微妙的疏離態度,對她來說,那個時候的自己只是一個合適的交流對象,而沒有更多的含義。隨著歲月的流逝,如今的葉小九委實看不到當初那個驚艷又孤僻的白衣女童太多的影子,但從未說明那樣的葉青並不存在過。也便是說,在永夜之城葉青正式用巫人之禮將他認作兄長之前,葛生與葉青的關係,事實上並沒有親密到可以在對方面前酣睡的程度。而三殿下則不然,你可以說那個少女完全沒有戒備心和羞恥心,你也可以說三殿下坦蕩灑脫到令天下人無地自容,可是事實上,葛生與三殿下相識的第一天夜裡,他們便在一張床上度過了那個悲傷沉重的夜晚。
現在回想起來,三殿下這樣的表示,何嘗不是她對葛生的信任與喜歡。
第三個便是葉青,永夜之城後,結為兄妹的彼此很快便適應了之間的角色,所以在冰屋之上的對白與誓言,則為彼此寫下了更加牢固的羈絆,所以不僅那一次一起在冰屋之上枕臂而眠,在後來的許許多多午後與夜晚,葉青都會對他提出留宿的建議,彼此分享過最多的喜悅與悲傷。
至於第四人,很多人都會忽略或者忘記,然而葛生記得清清楚楚。
紫泉。
在熔岩位面那沉重而緩慢的九天九夜裡,兩個人面對彼此幾乎失去了全部的隱私,一切的進食與排泄都在那個狹小的地堡中完成,只需要讓對方背過身子便能夠完成的一切,睡眠更不用說,由於要保證始終維持一個人的清醒,所以除了講故事的時間,兩個人更多是在注視著彼此的睡顏。
雖然葛生始終沒有說過,紫泉也一直保持沉默,但是他們彼此都明白,在熔岩位面的那九天九夜,早已讓他們彼此成為了對於對方而言獨一無二的存在,一種不同於友情不同於親情也不同於愛情的情愫,如果真要類比的話,用戰友或者刎頸之交這樣的詞彙,才能夠勉強形容出他們的關係。
克里斯蒂是第五個,然而完全不同於之前的四個。
安檸與葉青相似,她們之間聯繫彼此的情感都是親情,一個是母子,一個是兄妹,所以睡覺的時候毫不戒備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三殿下則是另一種古怪的關係,在如今明白三殿下夢蝶的本質之後,才能夠理解那個少女的種種舉動。
她清楚明白自己不屬於人類這個事實,卻始終希望讓自己融入人類的社會,至少不願意格格不入。
和葛生的「同床共枕」,某種意義上就是這一層意味的延伸,她希望向葛生傳達的是那種非常直接的喜歡與信任的情感,儘管說這依然和三殿下本身的坦然與缺乏常識直接掛鉤。
紫泉卻是熔入骨血的戰友之情,在那個環境下,別說性別,連物種的界限都模糊不清,在熔岩位面中唯一接觸過的熔岩猿猴在物質基礎上與常規意義上的生命都截然不同,所以那個時候兩個人更多的是依靠著一種近乎共生體的聯繫堅持著,所以當脫離這種環境之後,雖然說從未表露,但是這種共生體般的聯繫依然存在於紫泉與葛生之間。
克里斯蒂與之前的四個人完全不同。
同樣,她與葛生相識不過短短一天,可是這一天之中所經歷發生的事情,絕對可以排得上葛生那閱歷豐富的十四年生命中前三的位置。
她聰明睿智猶如妖孽,多疑任性古怪而促狹,博學而實幹,地位尊貴性格卻微妙地有些糟糕,這樣複雜而有著輕微矛盾的性格綜合在這樣一個十七歲的少女身上,就像她自己身為一個隱世的強大家族家主一樣充滿著荒誕與不可思議的的氣息。
然而如今,這個恐怖與矛盾的少女卻那樣平靜安然甚至稱得上有些可愛地躺在自己的面前,修長的睫毛一抖一抖,圓潤光澤的潔白面孔好像蒙著珍珠粉的玉石雕塑,讓人第一次真切認識到,她是事實上也是一個人類。
一個人類的少女。
雖然克里斯蒂總是給葛生一種她不屬於人類的錯覺。
葛生並沒有移動克里斯蒂的位置,雨林的枯葉並算不上乾燥,但是也稱不上潮濕,鬆軟宜人的角度來說可以稱得上出色的床墊,時值暮春,葛生也沒有多餘的衣物,但是這裡並不是異位面空間,空間包裹可以隨意使用,所以葛生只是從中取出了兩張毛毯,一張鋪在了少女身下,一張蓋在身上,倒也溫暖而舒適。
做完這一切的他就這樣看著克里斯蒂的睡顏,寧靜而宜人。
不咄咄逼人,不盛氣凌人。
不尊榮,不高貴。
克里斯蒂失去了她所有偽裝出來的氣質與氣場之後,呈現在眼前的少女。
安靜,脆弱。
美麗。
以至於有些不可思議。
葛生看著克里斯蒂的睡顏,看著她又一次輕輕抖動睫毛,然後睜開了眼睛。
當她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一切失去的那些都如長著羽翼的飛蝠一般從四面八方聚攏而來,將她重新武裝包裹。
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少女又一次出現在葛生面前,她沒有起身,斜眼微笑:
「看夠了嗎?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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