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苦難 第三章(4)

    但小仕湖更喜歡聽的是她當年「走」(日本鬼子進廣西時,老百姓走出去山上躲避,叫「走」)日本鬼子的故事,外婆說:

    走日本鬼子時她才14歲,日本鬼子是沿鐵路由北邊下來的,(外婆也是附近村人,村莊就離湘桂鐵路線約2里地,在那個村莊睡覺晚上火車經過都感覺到晃晃晃的聲音。茶壺小說網 m.chahu123.com)

    先是在村上看見大批的難民沿著鐵路一直走,密密麻麻的,隊伍好長好長,看不到頭看不到尾。村上的大人就講了。日本鬼子要來了哦,那些個魔鬼,經過的地方斬盡殺絕的哦,三寸腳板(指腳只有三寸長的小孩)都不留。然後家裡人就開始安排,他還有兩個哥哥,兩個哥哥就牽家裡的三頭牛去一個叫做「六浪溝」的地方,在哪裡砍樹搭棚子,割蓬蓬草、黃毛草來蓋。棚子是給人住的,牛就只能用繩子系樹上,豬呢,因為半大的浪豬,殺不好殺,殺了也沒辦法臘起來,會臭。只能野放。糧食只挑了兩擔上去,剩下的就用大水缸,大谷桶埋在菜園子裡,雞鴨也帶走,用籠子裝著帶到山上去。

    還好我家安排得早,人家一說就安排了,所以東西得帶出去,還有些人講日本鬼子可能不會到這裡的,不用理,搬走了又要搬回來。基本上搬的一半,還不搬的一半吧,搬的大多數搬去六浪溝,九浪溝,石岩。人還住家裡,就是提前把東西搬進山中搭好的棚子裡去。

    誰知道就兩三天,先是鐵路上已經看不見難民,村上人正感覺不對勁的時候,就有北邊村上的人跑來講了。日本鬼子真的來了哦,沿鐵路已經走到某某地方,離這裡就幾里地了,叫村上人趕快走。這些說不用搬的人才急,趕緊隨便拿點東西就往後背山跑,我們搬得早就好,我只拿了一叉口(布袋)衣服,兩個哥哥一個人各抗兩鋪被窩。就往後背山跑,跑到後山頂的時候,太陽準備落山,往鐵路上一看。嚇得心頭都要跳出來,天啊,還好走的快。日本鬼子一個接一個,密密麻麻的在鐵路上了,穿著黃衣服,抗著一桿長槍。我哥他們講,還看,快點跑,不想要命了啊?

    小仕湖好緊張,趕緊問:「那沒被抓到吧」。

    「抓到還有你」。外婆繼續說:

    還好東西輕,六浪溝離家裡只12-13里山地,沒一下就到了,另外幾個背得重的就慘了噢,差不多跑斷了氣,其實那天白跑了,日本鬼子那天又沒上山,連村都沒進。我哥他們放完東西,天就黑完了,吃完飯他們又跑到後山頂看,鐵路上全是火光(或者燈光)。日本鬼就在鐵路兩邊搭棚住夜……

    說完外婆還笑了一下,大概是笑當年差不多跑斷氣的人白跑了吧。

    「那後來呢?」仕湖剛剛聽上癮,「當天晚上我和我哥哥他們還很興奮,那時候年輕也不愁,那夜下白霜,在外面比家裡多冷點,但是沒準備搬的就慘了,有一家連被窩都沒得搬一床出來,一家人就一人穿一件爛棉衣,夜晚冷得喊死,想燒火來向,眾人又不肯,講怕給日本鬼看見火光來搜山,要向火你們就去煮飯菜那裡向。」

    「那你們沒在工棚那裡煮飯菜嗎?」仕湖不解的問。

    「沒在,那敢在,煮飯在個岩洞裡頭煮,那個岩洞沒得好大,坐得下三四個人罷,岩洞頂部有個小洞剛好做火煙囪,不然那能燒火,不煙死人。一次煮一家人的,幾家人輪到煮。那家人沒辦法,想借被窩,那個肯借,就又摸黑去到煮飯那個岩洞,燒火向。」

    在「六浪溝」天天怕,我哥他們幾個後生天天有人輪到去後背山看,怕日本鬼來搜山,有人躲到六浪溝,有人躲九浪溝,有人躲石岩。反正條條路有人看,怕日本鬼搜山,互相通知。

    「那日本鬼來搜山了沒有,」小仕湖又問。

    「搜山就沒有來,就是在外面人受罪罷,天晴還好。下雨就麻煩了,黃毛草棚擋不了雨,漏水的,會把被窩漏濕去,還好是冬天,雨不大。天時又冷得喊死,我們還好,帶的米多,但是也曉不得那天可以回去,愁得喊死,曉不得怎麼搞。」

    「米帶得少出來的就喊死了,那就只能牽牛出來的就殺牛來吃,牽豬出來的就殺豬來吃,殺牛的邊殺邊哭,殺完明年開春怎麼搞?但是也只能過一天算一天,不殺來吃馬上就要餓死。」

    「有些人想問我們借米,我爺老(爸爸)講,要是在屋,莫講借一瓢,借一斗我都借給你,在這裡沒得辦法哦,我們家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還好我兩個哥哥一個16歲一個18歲,高高大大的,他們沒米的不敢搶。」

    「小娃崽和老人家就造孽哦,有兩個還吃到奶的小娃崽沒帶到「拽」去了(死了丟去),娘沒飯吃沒有奶水,被窩又濕,又挨冷,發點燒,他們講要是在屋裡頭去撿點草藥吃肯定不會死,但是在這裡就沒得辦法了,我們爺老看見太造孽,還殺只雞我們自己吃,給娃崽喝點雞湯泡飯,都還是救不了……

    有個奶老(老太婆)就因為在山上又冷又餓,挨冷死餓死了。下葬時別講有棺材,連香紙都沒得,還好有人拿到鋤頭去,直接挖個坑卷點黃毛草就埋去了……」

    幸好沒得好久,反正米還沒吃完,當然也是細到細到吃的(省著吃),就聽講日本鬼子走了,可以回去了。

    回家一看,喊死了,死日本鬼好囂的,有乾柴火他不燒,他拆門窗來燒。水井他拿石頭古泥巴填去。油壇裡頭滿滿一壇茶油,他窩幾泡屎在裡頭。

    田裡頭的紅薯,包米,甘蔗,放出去的浪豬,全部挨日本鬼「遭」(指故意破壞類的浪費)完去。日本鬼殺死豬牛,他不吃頭不吃肚付(下水),故意放在堂屋裡頭給它起蛆,臭得我們回去掃乾淨拿水洗撒石灰都沒得用,一個月都還是臭的……

    第二年開春,因為有幾家人,牛啊,豬啊,穀子啊,什麼都挨日本鬼搞去了。一樣沒得,親戚也幫不到,沒得辦法只能出去討飯逃荒。有家人他那個崽那時9歲,曉不得愁,一邊走出門還一邊吹哨子,挨他爺老拿棍子下力「拽兩拽」(敲兩下)……


    我的眼睛也是那時候搞瞎的,在山高頭挨樹條彈著,又有那麼巧,彈著一隻就得了嘛!同時彈著兩隻,又沒得藥,彈著那時也沒瞎,眼睛腫罷,時時出眼淚,後尾回家,去撿草藥吃,好蠻多了的。那個曉得那時一點不懂,看見菜園裡頭還有點芥菜沒挨日本鬼搞著。嫩嫩的,就掐回家煮菜吃,吃了之後眼睛痛得喊死,滾天滾地的。我們爺老又去撿那個草藥我吃,就吃不和了(吃了沒好轉)。痛了三天三夜,就徹底瞎了。唉!這也是我的命哦……說罷,外婆長長的嘆了口氣。

    備註:(為了保持「故事」的原味,作者儘量用當時曾仕湖外婆的原話。外婆過世的時候,曾仕湖已經11歲了,這個故事曾仕湖至少聽了十遍,所以哪怕差不多30年之後,曾仕湖回憶當時講故事的情景,外婆的原話,仍然歷歷在目,甚至當時的口氣語氣都還記得。只有「芥菜」不敢保證,或許是韭菜,因為讀音相似。至於吃了芥菜或者韭菜能讓紅腫的眼睛瞎則需要問醫學工作者了,百度估計查不了。)

    哪怕是1999年時候的曾仕湖,雖然是能清楚的記得這段故事。但是還不能從這段絕對真實的「故事」之中,透析出他外婆所生活時代的社會問題。當然,這不怪他,他還太小,雖然有那麼點小天賦能看透他需要考試範圍的功課題目。但對於無比複雜的社會,他還太嫩……

    形同虛設的國防,毫無戰鬥力的軍隊,毫無組織能力和事後救濟能力的政府,極其落後的醫療條件,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普通老百姓……

    這不是某人,某家,某村,某地的老百姓的苦難,而是那個時代所有中國普通老百姓的苦難,整個中華民族的苦難……

    所以後來每當聽到:「在國民黨治下今天會更好,你看台灣多富」等言論時,曾仕湖就想在當場狠狠地罵娘,再加句「你應該去走走日本鬼」。

    20年後,有次曾仕湖在電視上看新聞聯播,看到中國的遼寧號航母編隊雄壯威武的游曳在中國的東海,南海。止不住熱淚盈眶,心想:只要我大中國不內亂,不分裂,任何侵略者都休想再踏入我中華聖土半步,外婆她們那一代人的苦難將永遠不會在中華神州上重演。

    「外婆,那你又是怎麼嫁到外公家的呀?」小仕湖對什麼都好奇,忍不住又問。

    我14歲那時眼睛就瞎了,本來我爺老幫我定了一門親了的,準備第二年就過門,但是走完日本鬼我眼睛瞎後,人家就沒要了,也怪不得人家,那個願意要個瞎子,我見過那個後生,生得好「素麗」(帥)噢。

    沒人要那也不能在屋給爺老天天養到老啊,又過了兩年,我瞎慣了,瞎了也摸得去做點事,屋裡頭的事我全部做得到,舂米,磨米粉……反正沒要走路手上腳上的事都會做。才又有一家人來提親,就是你外公。

    他是跟娘下堂崽(寡婦改嫁叫下堂),比我大四歲。人又木,也是走日本鬼的時候挨跌進石灰窯底,跌拐個腳。後老子好看不起,房子田地一樣沒得,後老子就分個糞房給他住罷,天天就是去幫人家做長工短工才有飯吃。他講他願來我屋裡頭上門。

    那時我頭上有兩個哥,那能招人上門,我爺老沒得辦法,就和他後老子商量,他後老子給點地,我爺老出錢出力,舂了一堂泥房子我們住,堂屋,灶門口(廚房),睡覺總是這堂房子。我爺老給了三四畝田給我們,他後老子一畝沒給,就給了一個菜園。

    我們兩個種田,牛又沒得,總是我哥我爺老他們來幫做犁耙,你外公他什麼都不會做,人又懶得喊死,木得喊死。所以年年穀子都沒夠吃,就是割禾那兩個月得吃米飯吃飽。平時就是吃紅薯飯,芋頭飯,木薯粑粑,七分紅薯三分米,七分芋頭三分米。還好我爺老可憐我,兩個哥也看得開,就是摻那三分米都是他們給的……

    沒得幾年就解放了,剛剛準備解放的時候,又出去走了一輪亂兵,聽見講國民黨的兵敗了,到處是一夥一夥的亂兵,見什麼搶什麼,沒給就殺人。也是從北邊來的,這輪因為有了走日本鬼的經驗,個個怕得喊死,老早就跑進山,我是我哥老牽進山的,還是去躲日本鬼那點。(此段無史料佐證,但曾仕湖絕對保證親耳所聞,估計是國民黨已經被打散了,無建制,無組織的半兵半匪)。

    這輪沒躲幾天,解放軍就來了,但是我們分不清楚解放軍還是國名黨,反正看見穿黃軍裝帶槍的都怕,不敢回去。

    後尾就聽見有些認得字的人講了,路高頭到處是傳單,是解放軍撒的。講:「老鄉們不要怕啊,我們是來保護你們的啊,你們快點出來莫耽誤種田啊……」。我們才敢出山。

    回到屋後,看見解放軍好哦!就算是燒了點那家的柴火,也會寫張字條在柴火高頭。拿去問認得字的人講,是解放軍燒了我們好多好多柴火,該給好多錢,我們幫你放在那點那點,那時還是用「銅磊」,沒是後尾用的「票子」……

    土改後,田地就全部收回去給生產隊,個個做事都是幫生產隊做,我眼睛瞎,生產隊就安排我舂米,天天舂米。你外公就安排幫隊裡頭看牛,工分就是半個工,人家正常人一天12分,我們兩個總是6分,兩個人加起來得一個人的工分。

    這時生活又強點點,強勉勉得吃飽。隊裡頭年年靠工分分穀子,我們兩個人的工分可以夠吃七八個月。我又偷點米,我在我的衣服反面縫個大叉口(口袋)。舂米我估計旁邊人都出工了,一點咳嗽聲和腳步聲都沒得的時候,我就偷偷抓幾抓,也不敢抓多,就是三四兩最多半斤。再加點紅薯就可以吃飽一年,加紅薯也是加三分紅薯七分米。除了「大煉鋼鐵」那兩三年又挨餓,土改後基本上都沒挨餓了。「大煉鋼鐵」那幾年舂米有人在旁邊守到,偷不到米。

    我偷米從來沒挨發現過,林村有打米機了,才沒得舂的。安排我幫隊裡頭搓麻繩。

    外婆講經歷,講到那年那年,是從不講1949年,1973年等,她不懂,都是講歷次政治運動的名字。比如「解放那年」,「土改那年,大煉鋼鐵那年,「社教那年」,「複查那年」。小仕湖曾經問過外婆,什麼叫做土改,什麼叫做複查,什麼叫做社教,外婆說她也不懂,當時聽別人都這樣講,聽工作組的這樣講。成年後曾仕湖只能憑當時的本地話讀音,大概估計是這些字。知與作者。

    外婆和外公都沒有名字,外婆講她爺老姓韋,她在家兩個哥哥和他們村的人就叫他「小妹,小妹,」而嫁了外公後則叫「瞎子,瞎子」。外公本家姓什麼無可籍考,連他自己都不懂別人何能懂,繼父家姓李,從小叫「狗剩,狗剩」。曾仕湖見過他們的戶口本,就是寫著「李狗剩,韋小妹」。而曾仕湖媽媽因為外婆生她的時候剛剛滿村桂花香,就叫做「桂花」。

    讀書的時候老師問她名字她說叫桂花,問她姓什麼她說不知道,老師問那你「叔」,「嬸」姓什麼,她說叔姓李,嬸姓韋,又問那你願意姓李還是願意姓韋,她說願意姓韋,才有大名「韋桂花」。(改革開放以前,如果覺得自己命不夠好,養不了小孩的人,不敢讓小孩叫自己「爺」,「娘」。叫父母親「叔」,「嬸」。「哥」,「嫂」的都有。曾仕湖外婆生了六個小孩,但只帶大曾仕湖媽媽一個。前面的全部夭折了。「爸爸」,「媽媽是曾仕湖他們這代人才這樣叫的,70後基本都還叫爸媽叫做:「爺,娘」)……

    當n年後曾仕湖、曾仕強要給當時因為貧窮而都是一口薄棺材就草草下葬,墳墓都因為棺材腐爛而塌陷進去顯得異常孤寒和窄小的外公,外婆重新擴大墳墓,豎墓碑留紀念的時候。寫墓碑文時卻遇到了難題。曾仕湖媽媽只知道兩老都卒於1992年,但是生年卻不知道,一會說我嬸56歲不在,一會說好像不對是63歲。都沒辦法準確告訴先生。至於名字,戶口本上寫的「韋小妹」,「李狗剩」。怎能書之「竹帛」讓後世子孫長久紀念呢?

    這時曾仕湖語驚四座,說:「外公生於民國15年,即西元1926年,亦即丙寅年。姓李氏,諱應敏。外婆生於民國19年,即西元1930年,亦即庚午年。姓韋氏,諱可蓮」……


https://hk.poppygolland.com/884540/81.html
相關:    女神的上門豪婿(又名:女神的超級贅婿,主角:趙旭)  反派就很無敵  最強末世進化  白骨大聖  修羅劍神  
(快捷鍵←)上一章 ↓返回最新章節↓ 下一章 (快捷鍵→)
 
版權聲明: 好書友平凡苦難第三章(4)所有小說、電子書均由會員發表或從網絡轉載,如果您發現有任何侵犯您版權的情況,請立即和我們聯繫,我們會及時作相關處理,聯繫郵箱請見首頁底部。
最新小說地圖
搜"平凡苦難"
360搜"平凡苦難"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79s 3.412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