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臣 2 贖身

    夕陽終於沉入了地平線,天上出現了點點星光,與金粉河中的星河互相映襯。

    賀蘭靜江腰身筆挺,猶如一把銀槍,頭卻恭順低著,拱手回稟:「皇上恕罪,臣昔日落難時,曾受過靖國公夫人的恩惠。如今靖國公世子年幼,卻似有斷袖之癖,靖國公夫人便托人請託於我,希望我能慢慢規勸於他,臣想著離京之前,將這人情還了便算了。他只是不太懂事,懵懂了些,倒無什麼劣跡,還請主公饒恕他——都怪臣不知道皇上忽然駕臨,偏巧約了他今日,倒讓他衝撞了聖駕。」

    謝翊轉頭淡道:「回絕了吧。」做母親的知道年幼的兒子似好南風,不好生管束教誡,倒重金請坊間名相公來「規勸」,倒是一家子奇葩,不過京城勛貴風氣糜爛,哪家沒有幾樁荒唐事,便是靖國公不當差,他那吃喝嫖賭樣樣精的名聲也是略有耳聞,父親如此,兒子自然也是個荒唐的,倒也怪不到這靖國公夫人身上,只可惜了少年郎一副好皮相,不多時日只怕就被風月給浸染成酒囊飯袋的俗貨了。

    賀蘭靜江躬身道:「遵旨。」

    謝翊道:「不日朕會命人為你脫籍,但不會大張旗鼓,望卿和光同塵,翼斂鱗潛,待到立下軍功,時機合適,再為你祖父、你父親平反。」

    賀蘭靜江:「臣謝恩,臣願即赴邊疆,為皇上守邊。」他面容俊美,眉目英朗,神態亦是從容,不卑不亢,身上並無一絲脂粉氣,看不出曾淪落風塵多年。

    謝翊注目他良久,微微頷首:「去吧。」

    這一夜星月淡淡,賀蘭靜江懷裡揣著兵部任命狀,帶著親兵,離開了京城。靖國公府的小公爺許蓴壓根不知道自己見到的不是那名滿江南的賀蘭公子,滿心惆悵地回了府。

    謝翊也只當一件小事,倏忽過了半月。直到內侍總管蘇槐小心翼翼來稟報:「皇上前日交代的,讓奴才派人去將賀蘭將軍的樂籍給脫了,小的不敢輕忽,立刻吩咐手下去京兆府那邊辦了,但今日得報,賀蘭將軍那邊卻是有人為他贖身脫了籍,打聽了卻是靖國公府上的許小公爺。」

    謝翊有些意外:「不是說是樂籍,不能脫籍?朕倒不記得國公府有這麼大的權力能指使得動京兆尹,京兆府尹江顯,可是正經的科舉出身,一貫和勛貴不來往的。」

    蘇槐苦笑了聲:「皇上,錢可通神啊。」

    謝翊倒是起了些興致:「那小公爺花了多少?」

    蘇槐輕聲道:「十萬。」

    謝翊笑了聲:「十萬錢就給他贖了身?江顯這眼界也忒淺了。」

    蘇槐輕聲道:「不是十萬錢,皇上,是十萬兩白銀,匯通錢莊的銀票。」

    十萬兩白銀!謝翊斂了臉色,蘇槐道:「我帶了內衛去問的,江府尹知道是皇上問,嚇得什麼都招了,十萬兩白銀,確實能通神了。江大人倒也並沒敢據為己有,只打算用來填京兆府賬上的虧空。已如實上了請罪摺子,京兆府這邊錢糧一直有虧空,都是前任京兆府尹留下來的虧空,一任拖一任,如今虧空已是大到了十幾萬兩白銀之多。因此看到這筆銀子,且也不過是脫籍這樣的小事,無涉國本,因此江府尹便大著膽子收了。奴才問起,江府尹不敢隱瞞,將銀票如實上交給在奴才這裡。皇上請看。」

    謝翊低垂著眉眼,看了眼那托盤上的銀票,伸手拿了起來看了眼,冷笑了聲:「他倒是一擲千金,國公府那點俸祿夠用?」

    蘇槐道:「皇上,許國公的夫人盛氏,乃是出身閩地的海商巨賈,巨富之家。這位許小公爺一直是揮金如土的。」

    謝翊沉默了一會兒,才又冷笑了聲:「早聽說閩地南風大盛,難怪這位盛夫人得知兒子斷袖,不打不罵,還要款款婉轉挽回,十萬兩白銀,已是一省一年稅收,如此輕擲,未免太過寵溺縱容了,慈母多敗兒。」

    蘇槐遲疑了一會兒笑著解釋道:「奴才也留心打聽了下這位小公爺的名聲,雖說確實吃喝玩樂,揮金如土,但倒也未有什麼劣跡,也不曾聽說過有欺男霸女,包養戲子妓子的惡習……」

    謝翊冷笑了聲:「那是他年幼,尚未來得及吧,那日他不就是見色起意……」謝翊倏然住了口,顯然也覺得自己被人見色起意沒什麼光彩,便不再提此事,只道:「江顯罰俸半年,限期一年內將虧空給填了。至於這十萬兩……既然是給朕贖身……這份情朕領了。」

    他將那張輕飄飄的銀票拈起,嘴角忽然微微一彎:「朕看這位小公爺,可比朕有錢多了。朕雖富有天下,卻也不能一口氣拿出這麼多現銀啊,太后前些日子不還嫌朕不肯修園子嗎?」

    蘇槐微微抬頭:「陛下確實過於簡樸了,這承乾宮和御花園自皇上親政以來,都沒有修過了,如今是否修一修?」

    謝翊搖頭:「不過是吃飯睡覺,修來如此堂皇作甚,朕一修,慈聖宮那邊自然也要修,上行下效,各親王勛貴看在眼裡,人人都來比個宮室華美闊大,苦了百姓。只送去工部那邊,姜侍郎上次說造的新式海船缺錢,給他送去吧。」

    他將那張銀票放回托盤,微一沉吟:「朕也不白拿,這小公爺如此鋪張奢靡,一擲千金,自然用的都是鎮國公夫人盛氏的錢,查查看盛氏如今可有誥命在身?給個封贈好了。」

    蘇槐上次陪著謝翊出宮遇到許蓀,回來早就查過,如今看皇帝垂詢,連忙應答:「奴才上次陪侍陛下出宮回來後,就已查過了這靖國公府上的情況,現任靖國公許安林,乃是上一任靖國公許安峰的胞弟,許安峰襲爵後給其夫人請了封,然而沒多久生了病去世了,膝下只有一女,這爵位便由其弟許安林襲了。當時許安林尚未完婚,因此其妻未曾得封,之後按成婚後理應由靖國公上書請封,但禮部未曾見請封的奏摺。」

    謝翊抬眼想了下:「靖國公府的太夫人是不是尚在。」

    蘇槐道:「是,靖國公府的老夫人,以及前任靖國公許安峰的妻子都是一品誥命,如今還在靖國公府守寡,並未改嫁。」

    謝翊笑了聲:「那就難怪了,許安峰朕還有些印象,讀書算是有些出息,也能做些事,許安林就真的是個酒囊飯袋了。妻以夫榮,這一位靖國公從未當差,寸功未立,能有什麼由頭請封。盛氏又是商戶出身,娘家無人支撐,其夫其子看來都不靠譜,府里還有一個太夫人一個嫂夫人兩位誥命夫人壓著,想來盛氏日子也不大好過。就給盛氏一個一品誥命吧,十萬兩換生母一個一品誥命,也算朕沒白拿他錢。」


    蘇槐笑道:「皇上明察秋毫,小公爺前邊還有個庶兄,下邊又有好幾個庶弟,原配盛氏不僅沒有誥命,膝下也只有一子,因此大概有些過於嬌寵孩子了。」

    謝翊抬眼看了他一眼笑道:「看來你倒是對那貪花好色的糊塗小公爺印象不錯?」

    蘇槐陪侍皇上多年,深得聖心,自然也大膽許多:「奴才打聽了下,這位小公爺花了十萬兩白銀為賀蘭將軍脫籍,卻專門和京兆府這邊打了招呼說不必和賀蘭將軍透露是誰花了錢,只說是朝廷恩典就行。奴才又讓人去賀蘭將軍那邊不動聲色問了問,賀蘭將軍果然不知此事,只以為是皇上降恩,且之後小公爺再也沒去騷擾過賀蘭將軍。」

    謝翊看了他一眼,蘇槐道:「出了十萬銀子卻默默無言,到底是有些俠氣在的。皇上啊,奴才當年也是家族獲罪,十二歲以下男女沒入宮掖,當時哪怕有人出三兩銀子,就能將我贖出去……」蘇槐眼圈微微紅了。

    謝翊笑了聲:「什麼俠氣,我看是個痴傻的糊塗蟲,不知稼穡艱難,既然蘇公公這麼欣賞他,這封誥就讓你去頒吧,盛氏既然出身巨富,也給你拿點油水的機會。」

    蘇槐一怔,連忙滿臉堆笑:「多謝皇上體恤奴才,這封誥原本由禮部下發即可……既蒙皇上恩典,由中官送去賞賜,那就是天子親賜,這靖國公府若是問起這封賞的理由……」

    謝翊笑了:「你倒是會替他討賞,既都給了恩賞,不妨也給個體面,就說盛氏深明大義,教子有方,許小公爺捐了十萬兩白銀給工部修船,看他年幼,嘉獎其母,再挑幾匹雲鶴緞賞賜那許蓴便是了。」

    蘇槐連忙下拜道:「謝皇上隆恩,給奴才這個體面。」

    謝翊揮了揮手:「下去吧。」

    蘇槐連忙弓著身退出了書房,果然先命人去禮部那邊傳了皇上口諭,把禮部的誥命拿了來,又命人去內庫挑了兩匹雲鶴金緞,貢品文房四寶一套,蜜蠟手串一對。看著禮部聽說是中官親封,很快命人送了來寫好的誥命,便傳了馬車就要出宮。

    蘇槐去靖國公府,只帶了自己的小徒弟叫趙四德的,才十四歲。趙四德一邊扶著蘇槐上了馬車,一邊笑道:「這等小事怎勞蘇爺爺親自去,小的們跑一次,領了賞來盡皆給爺爺。」

    蘇槐笑了聲:「你們懂什麼,這一樁事,我一定得親自去。」

    趙四德不解:「聞說靖國公府上一代不如一代,甚至後手不接,變賣了好些祖產後,不得不和商賈結親幫補,怎的爺爺如此看重?」

    蘇槐道:「等你們懂的時候,你們就能出師了,我也好出去養老了。」

    趙四德滿臉笑道:「蘇爺爺那是皇上跟前一等一的得意人兒,皇上哪能離了您呢?今兒我看您在皇上跟前回事出來,仿佛是哭過?想是陛下又有恩典?」

    蘇槐道:「你們不懂,皇上就喜歡那等心軟又重情的人,譬如這位靖國公夫人,雖說寵子無度……妙就妙在這溺愛無度上……」蘇槐收住了話頭,再說下去可就要說到范太后身上去了,那一位待皇上,哪裡有甚麼母子情分。再看這一位靖國公夫人明明知道兒子好南風,偏還放下身段請人如此委婉行事,這愛子之心拳拳啊。皇上面上雖也斥慈母多敗兒,卻仍是賞這位靖國公夫人誥命,這才是聖心如淵呢。

    蘇槐意猶未盡道:「你們要在皇上跟前能站定腳,只記著一條,重情份,念舊情。」

    趙四德道:「啊?您從前不是總說要忠心義氣麼?」

    蘇槐搖了搖頭:「忠心義氣,那是咱們做奴才做臣子的本分……要比這本分做得更好一些,那就得加點兒重感情,但咱們也就是奴才,這分寸,得拿捏好嘍……」

    他摸了摸手腕上的佛珠道:「還記得年初,京兆府有一樁忤逆案上到刑部覆核麼?一個秀才因為護著懷孕的媳婦兒,頂撞了母親幾句,母親大怒便到官府告兒子忤逆不孝,忤逆是十惡大罪,官府這邊擬奪了書生秀才的功名,流放三千里,到了刑部覆核過了,那秀才自己供認不諱。然而刑部上奏到皇上這邊,皇上看了卻命京兆府重審,提了那懷孕的兒媳婦私審,那媳婦兒才大哭說是婆婆不慈,與鄰居鰥夫通姦,誣告兒子,想要獨占家財,而兒子仁孝忠厚,不忍揭發母親醜事。」

    「兩邊細審,再把那鄰居姦夫叫來審了,兩下都招了,街坊鄰居,知道她們首尾的不少。但按說兒媳婦出首告婆婆,也是不孝,因此刑部那邊當時議的是,婆婆通姦罪。兒子功名可保,忤逆罪可免,但兒媳婦干名犯義,按律判杖一百,休出夫家。」

    「那書生卻不肯休妻,要求以身代杖,不要功名,只求與髮妻相守。」

    「兒媳婦也上書,自請下堂,只求保住丈夫的功名。」

    「此判到了皇上跟前,皇上卻只說,為母不慈,誣告兒子,此為義絕。判那母親,責其一百杖,懲其誣告之罪。既不能守,賜其義絕離宗,改嫁那姦夫,家產留給書生繼承,赦了書生和妻子的罪……你們說,皇上是不是個重情之人。」

    趙四德笑道:「這案子我也聽說了,我就是不明白,那母親如此惡毒不慈,又犯了通姦之罪,為何皇上卻仍留了她一條命,讓她改嫁?」

    蘇槐道:「你這就不知了,若是按通姦論罪,那婆婆通姦罪是要處死的,逼死生母,兒媳婦和兒子身上可就真的蒙上不孝不義之名了。那婆婆本就是寡婦,你也知道,皇上是極不贊同寡婦守寡的,既然守不住,索性改嫁了,既是改嫁出去,從了別姓,那就不能再對本宗兒子指手畫腳了。如此才好四角俱全,周全兒子兒媳,不至於蒙上不孝之名,至於那誣告之罪,打上一百板子,也算罰罪相當。」

    趙四德點頭道:「原來是這般,讀書人那些彎彎繞可真多,皇上要保兩個人,還得考慮這麼多。」

    蘇槐一笑:「咱們這位皇上,看重的是人情,可不是那些讀書讀呆了的人,這案子判下來,京里誰不說咱們皇上英明呢。」

    正說話著,外面護衛們稟報,靖國公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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