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微微一怔,奇道:「總角少年竟能窺察天機?可否詳細說來。」合上眼帘,聽兩人將白山之行從始到末細說了一遍。
半晌,他睜開雙眼:「得過高人教授,見微知著,見端知末,觀世間萬象不滯於時而重於勢,不拘於名而求實,對你倆還算坦蕩,此子值得深交。」
阿禧若有所思:「常人看世情,不過一隅幾地,重得失,比強弱。小若的眼光,恍若總在幾年後或更遠,重世事之變。」
手指輕輕地敲著案幾:「愚者暗於成事,智者見於未萌。」想起蘇容若那句國公府高如雲端,不知哪日零落成泥。手僵在空中一息,方才落下。
牆外竹林深處似有流鶯在吟,穿庭的風帶著微微涼意,太子追問一句:「阿諾,你為救他受雪豹生生一撲?如今可悔?」
眼見少年搖頭:「無怨無悔。」神情複雜地凝視他幾息,才將目光轉向阿禧:「今年十七歲整了,慶生幾回?」
「府里,童子營,禁軍,刑部各一次,喝得醉倒,可惜殿下和三郎忙,不能來湊熱鬧。聽說漳和亂局已平,恭喜殿下。」阿禧撥弄著手指歡笑。
年後數名太學生遠赴漳和考察民情,聯名奏報兩相和戶部,並致信促請親友同窗一力斡旋。自下而上,在洛京士林和中下層官員形成了熱議。
面對強大輿情,皇上只得調集人員和資金協助地方,設府辦學,調停當地亞特武士和漢農關係,現已初見成效。
太子眼神漸漸變得幽暗深邃:君威難測,朝事繁雜翻覆,暗流涌動。逆風路難行,高處不勝寒。好在,年輕一代,在日日成長。
夏日的流光悄然移動,照在與東宮數牆之隔的嬉月宮,樹影婆娑下,蘭花萱草間,秀雅的軒台中麗人如玉,百花因她失色,微風為她駐足。
和風吹動著她指間的薄箋,她的語音也無比地柔婉:「阿禧恪,古薩諾。當真是天意不可違。這三家必代代糾纏,不死不休。漪娘,傳信阿念,不得告訴阿敏這兩人的真實身份。」
漪娘將一盆重瓣盛開的青蓮置於案上:「青蓮終於開花。我聽說,狗皇帝因白山救人賞了西門府。」
「此物與百合做成蓮房飲,最是清涼解熱。」梅妃剪下青蓮的花蕊扔進琉璃杯,回答:「龍衛公父子越出色,老狗越害怕。」
「也是,西門府年年平息西漠與伊哈邊境騷亂,如今再加這白山之功,總有一日,賞無可賞。」漪娘看著那傾國傾城的容色,嘆息:「達達一事引得西漠震怒,可惜文有沈相府,武有龍衛公府,軟硬兩手,竟將事態平息。」
梅妃嗯得一聲,胸有成竹地微笑:「無妨,裂痕已在,縱不開戰,亦成僵局,老狗他心裡,放不下青穹。」
「太子一招借力打力,漳和民變亦偃旗息鼓。有他們在,赫連天下怕是穩如泰山。」漪娘接過杯盞,杯底磕在玉案,發出聲輕微的脆響。
梅妃端詳著青蓮,手指在剪刀上一捻,鮮血順花葉滲進沃土,她卻恍然不覺,輕聲道:「看,極美的花,但摘去蕊子,便失了靈氣,這天下麼,若人心亂了,遲早傾覆。」
「主人你。」漪娘眼光跟過去,幾許痛惜和慌亂,觸到對方暗如暮光的眼神,停得半刻,遲疑地問:「那,主人的布局豈非白費?」
「時局如棋局,終局前都難說輸贏。這兩處雖然平息,邊境換防,借兵驍武軍,卻是敲在了那些手握重兵的王公心上。」梅妃慢聲細語地解釋。
抬眼望進白雲深處,輕嘆一聲:「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漪娘,你我多年沒有歸家了。」
她幽幽的一個家字,生生將盛夏變成三九冬寒,人在其間,既冷且痛,連呼吸都難。漪娘低下頭,發斑白,聲蒼老:「主人在處,便是老身的家。」
梅妃聲音更輕,如夢如囈:「阿衡哥哥昨晚又來我的夢中,渾身浴血,無一處完膚。」漪娘忍著淚,半晌才道:「你日日念他,公子天上定是知的。」
淺淺笑意浮上梅妃唇邊,美得照亮天地,語句卻無比陰毒:「自他去後,我便在地獄,我在地獄,那些害他的人,怎能不來陪著我?」
神情木然地沉默片刻,吩咐對方:「沒想到,小六竟也喜歡「雀」,告訴芳娘,教她些真東西。」
「可,族公那邊?」漪娘問得遲疑,梅妃的眼神卻冷如清霜:「老頭子與我劃清界線,非長姊與我無關。」
「秀娘百日祭,我為她燒過紙錢了。主人已為她安排好退路,她原本可逃脫的,卻硬要去和衛將軍相見。」漪娘轉開話題,抬手試淚。
梅妃的眼光幾分發直:「世間唯相思最難忍,那場大戰的排兵布陣,不少出自安王之手,秀娘走得無憾,見到夫君,必然歡喜。」
停得一刻,愉快地笑了笑:「老狗權霸之欲炙如烈焰,唯安王能令他清醒兩分。現下安王隕命,這火,怕是很快便要蔓延。」
「主人料事如神,刑部果然在到處查找花家戲班。」漪娘不知如何接話,只將外面的消息一一稟報。
梅妃不以為意:「沈玄微行事精細,自然要查,人早已回山,隨他去吧。粵州貢的荔枝味道不錯,給傅大首領和禁軍們分幾籃。」
漪娘恭敬應承,退下。梅妃放眼看去,中庭石榴開得極艷,仿若滿樹血光。
卻說阿禧阿諾從東宮出來,徑直去找蘇容若,進得院裡,堅持改完姓的蘇大勇將他們領到後園竹棚。
案上擺著幾道清淡小菜,三人用完,法式甜點「漂浮之島」上桌,牛奶香草砂糖製成,綴以果仁櫻桃,盛在綠色葉形的碟子,清爽得奪人眼目。
阿禧痛快地吃完,滿意地感慨:「蘇小若,你若是女娘,小爺我定然搶你為妻。哦不,太過聰明,大丈夫安能被娘們拿捏?」
蘇容若抬起眼,一廊紫滕映入視線,絢麗如少年明朗的容光:「高句女娘已經打上門來,沒準明日就找西門府要人,你想想,如何善後吧?」
阿禧卻滿不在乎地撫著腰間帶鉤,神情誇張:「美食乎,美食也,說來聽聽,你如何習得這化腐朽為神奇的本事?」
目光掠過室內小山屏,竹筒風鈴,高低錯落的六月雪:「無非牛乳雞蛋,經過你手便成美味,如這破竹棚,你一擺弄,不僅避暑亦有韻致。」
蘇容若半笑不笑,伸手要錢:「先交束脩。」前世有空便在美術館和畫廊閒逛,這世無聊便試著模仿,竟有奇效。
想起前世,穿過來一年多的人,依然有些微的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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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愚者暗於成事,智者見於未萌一句,是說智者未雨綢繆,在事情還沒有發生便知結果,而愚者事情已經發生卻不知事情已經結束。西方有類似的話。Therearethreetypesofpeople:thosewhomakethingshappen,thosewhowatchthingshappen,andthosewhowonderwhathappened.
2,我徂東山,慆慆不歸四句來自詩經,講西周時士兵對家鄉的複雜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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