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爺坐在椅子上的身高和我站起來的身高原本差不多,可一向心高氣傲的二爺此時整個人都像是有些萎縮了,感覺比我矮了大半個頭。
他和我四目相對,好像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狹窄的小店裡又一次陷入了沉默,只有火鍋里不斷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這次打破沉默的人是二爺,他依舊先嘆一口氣,接著說:「那時候你太小,有些事可能不記得了……」
我將二爺打斷:「那時候我已經九歲了,大部分事情都還記得。」
二爺問我:「那你還記得,那段時間的豐羽是什麼樣子嗎?」
我說:「記得,那段日子,我爸為了供我上學,一個人打了好幾份工,可他沒有戶口,沒有身份,打得都是黑工,那時候他每天很早就要出門,晚上很晚才回來。」
二爺用手指搓著椅子的扶手,語氣沉悶地說著:「難道你現在還認為他每天早起晚歸,是到外面去打工了?」
這話算是把我問住了,我盯著二爺的眼睛,二爺也盯著我。
過了好一陣子,二爺又開口道:「再怎麼說豐羽也是仉家的人,他要想賺錢,用得著那麼辛苦麼,再者他在外面也有自己的人脈,怎麼可能搞不到戶口和身份證?」
我說:「我爸不想動用自己的人脈,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蹤。」
二爺:「不想暴露自己的行蹤?有用麼?不管他如何隱藏,只要仉家想找他,就一定能找到,如果仉家不想找他,他又何必隱藏自己的行蹤?」
我說:「有可能……我爸不是想避開仉家的人,而是想避開別的什麼人。」
二爺:「若非,別騙自己了。你父親當年之所以藏身在那個小山寨里,根本不是為了避開誰,他是擔心有一天身上的魔性爆發,才畫地為牢,將自己囚禁在那裡的。」
我說:「我爸之所以帶著我媽去重慶,是因為蘇家。」
二爺又嘆了口氣,說:「你知道的事情還真不少。當年蘇家的做法固然招人憎惡,豐羽畢竟是陰差,若他不肯就範,蘇家也不可能用強,就算再不濟,蘇家為了照顧仉家的顏面,也不可能做的太過火。反倒是豐羽這一走,卻恰恰落了蘇家的口實,後來的事才變得那麼焦灼。」
對於蘇家和仉家的那點恩怨,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只是問二爺:「我爸當初是自願離開仉家的麼?」
二爺沉吟了一會才回答我:「算是,但也不完全是。」
一邊說著,二爺慢慢將視線挪到了一旁,但嘴上卻沒停下:「仉恆覺得蘇家的所作所為傷到了仉家在行當里的地位,曾想強逼豐羽和蘇瑤離婚,以此來懲戒……噁心蘇家。二十年前的仉恆和現在的仉恆完全不一樣,當初的他簡直就是小魔王的翻版。豐羽不肯離婚,仉恆竟然一怒之下將他逐出了仉家老宅,其實仉恆也就是想嚇唬嚇唬他,可連我也沒想到平日裡柔和寡言的豐羽竟然爆發了,當場帶著蘇瑤離開渤海灣……」
我死皺著眉頭:「不離開還能怎樣,留在仉家受氣麼?」
二爺也皺眉了:「你知道什麼?當時你媽已經懷胎十月,隨時都有可能臨盆,豐羽帶著她一路波折,竟然跑到了重慶,這一路上如果出點什麼意外,你現在還能站在這跟我說話麼?」
說到這,二爺開始拿手指敲打桌子。
那一連串的「噠噠」聲傳進我的耳朵,讓我心裡也變得十分煩躁。
我的眉頭越皺越緊,二爺的語氣也變得越來越急:「萬幸子正那小子一直放心不下你們一家子人,默默跟了一路,要不然,你還真沒命在這聽說我這些。你爸對你說過你是怎麼初生的嗎?」
我搖頭。
在我的記憶中,不管是我爸還是我媽,都從未提過這件事。
二爺繼續說道:「豐羽剛帶著蘇瑤從重慶火車站出來,你就急著要出來了。還好子正一早就擔心會出事,火車每到一個站點之前,他都會通過行當里的朋友,提前找一個接生的人在站點附近等著。蘇瑤剛出狀況的時候,豐羽一下就沒了辦法,還是子正帶著人及時趕到,保住了你們母子。你以前沒想過嗎,為什麼你自出生前就離開了仉家,名字卻是子正起的麼?」
我說:「我還以為,是在仉如是出生的時候,我的名字就已經定好了。」
「你倒是會想。」說話間,二爺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煙,借著火鍋下方的炭火點著。
我問二爺:「如果我爸失蹤前的最後幾個月不是每天在外面打工,那他出去幹什麼了?」
二爺長吐一口煙霧,又將剩下的大半盒煙扔給我,說:「那時候他已經無法壓制自己身上魔性了,只能每天趁著寨子裡的人還沒醒,獨自進入深山腹地,在那裡將魔性發泄乾淨,到了晚上才能回去。你仔細回想一下,豐羽每天晚上回到家的時候,身上是不是都帶著一股血腥味?」
聽二爺這麼一說,我很快想起來了,那段日子裡,我爸每天晚上回到家的時候,我都會聞到一股怪味,當時我媽說那是鐵鏽的味道,可現在想像,鐵鏽味和血腥味本來就很像。
什麼樣的工作要每天和鐵鏽打交道?
二爺見我一直皺眉不語,就自顧自地說:「看樣子你全都想起來了。每當豐羽身上的魔性爆發,他都會變得極度嗜血,後來我到山腹里看過,那地方簡直可以說是遍地屍骸,山間野獸不知道被他殺了多少。」
我說:「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那為什麼我爸帶著我去動物園的時候,卻沒有一丁點異常呢?」
二爺依然嘆氣:「這也曾是最讓我想不通的地方,如果一個人在魔性爆發的時候會失去所有理智,為什麼還能在那天早上提前離開住處,還能無聲無息地消失呢?我不知道豐羽在那天是不是壓制住了魔性,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在那一天,他的心智很完整。」
過了一會,二爺又說:「其實現在看來,我和仉恆當初做出的決定,確實有些著急了,但還不算太急。」
我盯著二爺:「怎麼說?」
二爺說:「如今我們基本可以確認,豐羽已經壓制住了身上的魔性。」
我問他:「那他為什麼至今都不願意現身?」
二爺將視線挪到了地上,不說話。
我繼續催問:「我爸為什麼不願意見我?」
說真的,當我得知爸媽都還活著的時候,這個問題就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中。
既然你們都活著,為什麼這麼多年過去,卻從未給我過任何音訊,哪怕見不到人,能有一封信、一通電話也行啊。
二爺沉默了很久才開口:「當初我們都以為豐羽沒救了,所以就將……將仉家要清理門戶的事通知了行當里的幾個老前輩,如今這些老人大多過世,可畢竟還有些人活著,如果豐羽現身,他們一頂還會找豐羽的麻煩。」
我說:「我爸身上的魔性不是壓制住了嗎,他們還能找我爸什麼麻煩?」
二爺吐著煙霧、揉著自己的太陽穴:「豐羽畢竟是身帶魔性的人,就算他能將魔性壓制住,但對於其他宗門的人來說,他依舊是一顆定時炸彈。為了行當的安定,這些人肯定會想方設法要了豐羽的命。」
為了行當的安寧?簡直就是放屁!
二爺的話還沒說完:「你才入行當一年,根本不了解咱們這個行當是什麼樣子的……」
我將二爺打斷:「二爺,你告訴我,現在怎麼辦,你,還有那個仉恆,你們想過該怎樣證明我爸的清白嗎?」
「他本來就是清白的,不用證明。」二爺先是說了這麼一句,可過了片刻又說:「沒人能證明他的清白。」
我問他:「你們當年都告訴了誰,是空雲道長他們嗎?」
由於太激動,我感覺自己說出來的話已經有些言不達意,好在二爺依然能聽懂我的意思,就見他搖了搖頭,說道:「不是空雲他們,那幾個老東西不問世事,就算告訴了他們也沒意義。如今還知道豐羽身上有魔性的,除了咱們仉家人,就只剩下幾個資格很老的隱修了。」
我說:「咱們去找他們,把事情說清楚。」
二爺依然搖頭:「我試過了,沒用,這些人都是頑固派。」
我有些惱了:「你和那個老不死仉恆,你們怎麼……為什麼要把我爸的事告訴別人?生怕自己殺不了他,想借刀殺人嗎?」
沒想到二爺也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嚯」的一聲站了起來,他瞪著我,氣沖沖地說:「不管仉恆以前做錯了什麼,他都是你親爺爺!而且他現在已經在彌補你……」
不等二爺把話說完,我身後就傳來「吱——呀——」一陣長音,店門被推開,一道涼風順著門縫吹了進來,隨風一起進來的,還有一輕一重兩道腳步聲。
我轉頭一看,是店老闆帶著自己的女兒回來了。
他女兒今年也就是八九的年紀歲,一見到二爺就咧開嘴,笑著喊了一聲:「爺爺!」
我沒有回頭去看二爺的表情,只是裹了裹衣服,快速離開了座位。
縱然我心中有萬丈火焰,可當著這麼一個小孩子的面,我實在不想和二爺囉嗦下去了。
我從店老闆身邊閃過的時候,他還問了我一句:「吃好了木啊?」,但我沒心情和他聊天,立即奪門而出。
臨出門的一剎那,我轉身朝二爺看了眼,他沒有出來的意思,只是站在小姑娘身旁,默默看著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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