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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時,夜色濃如墨,粘稠得化不開,沉沉籠罩著皇宮。筆硯閣 www.biyange.com
黑暗處伸手不見五指,萬籟俱寂中,隱約可聽見殿外日夜巡邏的帶刀禁軍靴袍輕甲摩擦碰撞的動靜。
乾明宮內寢室,偌大龍床四周懸掛層層明黃帳幔,柔軟順滑,靜謐垂地。
「唉。」承天帝疲憊異常,卻無法入睡,眉眼嘴角在戳燈映照下一齊耷拉,難掩愁態。
「父皇,您歇會兒吧,保重龍體要緊。」慶王再度勸道。他坐在榻前三尺處,腰背挺直,年輕可靠,精力充沛。
內廷總管李德英快七十歲的老人了,侍奉皇帝半生,他狀似熬不住漫漫長夜,和衣席地靠著熏籠,不知不覺入睡。
「不了,朕沒心思睡。」承天帝搖搖頭,問:「你說皇后為何得了那病?」
「據御醫診斷,她長期殫精竭慮、積鬱憤懣,導致氣血兩虧,乏力盜汗咳血,非藥石所能治癒,只能靠自身緩解舒散。」慶王如實轉告。
殫精竭慮?怕是處心積慮吧!
「心病,她那是心病啊。」承天帝嘆息,無奈又堅決道:「朕雖有藥,可僅有一劑,且列祖列宗和天神在上有靈,朕的藥必須用於強健社稷、撫育百姓,斷不能贈予欠妥之人!」
「父皇聖明,兒臣佩服。」慶王由衷地頌揚。
承天帝卻苦笑,嘆道:「家國、家國,世間罕有兩全其美之事,朕縱使挖心掏肺,也無法令所有人滿意,只能選擇照顧大多數人了。」
「您的苦心,賢良百官與黎民百姓必將領悟,至於個別人不理解,實屬正常,任由他去吧。」慶王寬慰道。
承天帝瞥一眼兒子,皺眉教導:「雍兒,你過於強硬了,欠缺圓和,做事需注意態度和方式,不宜一味急躁直衝,以免激起底下人反感、最終束縛自身。」
「父皇訓誨得是,兒臣慚愧。」慶王垂首。
「罷了,秉性難改,朕以後空了再教你。」承天帝抬手蓋住額頭和眼睛,面有慍色,說:「廣平王有什麼不好的?除了沒有兵權,只要不逾矩,封地內任其管治。哼,朕念在當年平南侯的助力,一忍再忍,時至今日仍未嚴懲,給你二哥封了王、劃了封地、令其尊榮富貴一生,還不夠寬容嗎?皇后不知感恩,竟當面頂撞朕,言辭無禮荒唐,毫無一國之後的氣度與風範!」
「父皇息怒。」慶王乾巴巴安慰,對於皇后,他實在沒有好感。
事實上,知子莫若父,反之亦然,父子倆都很清楚對方此刻的心情。
「上位者,有時不能太較真,難得糊塗,以維持大局平穩。」承天帝頓了頓,扭頭看著兒子,歉疚道:「不過,淑妃、淑妃她已去世十多年了,並非朕有意包庇皇后,但倘若翻起淑妃舊案,則免不了翻起其餘若干妃嬪的遭遇,到時皇室尊威臉面何存?一損俱損吶!雍兒,望你諒解朕的難處。」
「莫非您打算不了了之?」慶王直視父親,當然非常不滿意。
「誰說的?」
承天帝挑眉,嘴角隱隱暢快彎起,威嚴道:「君無戲言,賜封廣平王的聖旨已擬好,明早下發,澤祥半月後起程趕赴封地廣南州,無召不得回京。另外,皇后重病纏身,不是朕咒她,連御醫也暗示其時日無多了。如何?」
還能如何?
無論誰做皇帝,也不會因為三千佳麗中死去十年的一個妃子鬧得後宮雞犬不寧。
慶王一言不發,劍眉星目,垂眸時尤顯鼻樑高挺。
「嗯?」承天帝不悅地揚聲。
「您事先對二哥透露口風了嗎?」慶王風馬牛不相及地問。
「朕下旨難道需要徵得兒子同意?」承天帝抬高下巴,傲然反問。
慶王頷首:「兒臣糊塗了。」
「你啊,也別委屈,男子漢大丈夫,想為娘親妻女掙榮光就得努力上進、積極建功立業,憑自身才幹,記住了嗎?」承天帝語重心長地叮囑。
——慶王生母死後並未追封,僅以妃位下葬。因為後宮太妃仍存世五六位,承天帝的妃嬪更是眾多,宮廷封賞有祖制,不可能隨意加封、追封。
但淑妃為皇室添了兩位皇子,生育有功,本應至少追封一級,卻一直擱置。
慶王心念一動,倏然抬頭凝視父親!
承天帝什麼也沒說,眼裡飽含鼓勵。
沉默片刻
「世人總以為朕故意縱容外戚,其實皇帝也有苦衷的,他們哪裡懂得!」承天帝惆悵唏噓,復又抬手蓋住眼睛,嘴角愉悅彎起,語速稍快,略高昂地說:「從前,都城戍衛由三部分組成,朕親管宮廷禁軍,六萬餘人;平南侯轄護城司,五萬餘人;沅水東西兩大營最關鍵,兵力十萬餘!那是自朕一登基就定了的局面,極難扭轉。」
——其實,這也是慶王隱忍皇后一黨多時的原因,唯恐陷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糟糕困境。
「父皇放心,如今您手底下不是還有北郊大營嗎?北營目前兵力三萬,今年四月將貼出第三輪募兵告示,兒臣會儘可能精挑細選、日常嚴格督促操練,讓忠誠精銳保您安眠無憂。」慶王正色承諾,目光不閃不避。
「好,好!」承天帝龍顏大悅,快意笑問:「朕當初力排眾議,堅持新設北營,如今你明白了吧?」
「父皇深謀遠慮,實乃社稷之幸。」慶王全程瞭然於心。
父子相對一笑,心照不宣。
慶王情緒逐漸平順,也諒解父親竭力顧全大局的艱難,低聲提醒:「快閉上眼睛養養精神吧,估計宮門一開就會有大批人求面聖。」
「你怎麼不說早朝難呢?到時封王聖旨一下,滿朝文武興許會嚇得跳起來。」承天帝慢悠悠拉高被子,氣定神閒。
慶王莞爾,敏銳察覺父親想法,遂順勢提議:「您熬了一晚上,最好補補眠,稍後的早朝不如交給大哥主持,反正他前陣子歷練過,應該扛得住。」
「那你怎麼不為朕扛一回?」承天帝質問。
慶王語塞,有些尷尬,坦率表明:「兒臣倒想為您分憂,但假如由我代為主持早朝,文武百官可能就不止一蹦三尺高了,也許會當場暈厥幾個的。」
承天帝欲言又止,拉長著臉,嚴肅訓斥:「部分朝廷命官對你的行事作風有些看法,你也該適當反省反省!」
慶王面色不改,強硬道:「兒臣秉公持正,做事之前難道需要詢問某些祿蠹的意見嗎?」
「你——」
血緣特別奇妙。父子關係一度緊張的兩人,性格其實十分相似。
承天帝啞口無言,氣著氣著,反而樂了,笑罵:「如此說來,朕暫且還真不能讓你主持早朝,以免當場氣暈幾個老臣!」
「兒臣無能。」慶王鎮定自若,冷靜說:「近期忙於籌備四月募兵,勢必多歇於北營,請恕不能常進宮給您請安。」
還是雍兒聰明懂事!承天帝倍感欣慰,面上卻不顯半分,慢條斯理吩咐:「認真管好你手下的兵,那比請安重要多了。下去吧。」
「您多保重,兒臣出城回營去了。」慶王垂首,起身離去。
承天帝目送兒子的背影,笑吟吟,片刻,忽然問:「他的披風擱哪兒了?底下人可還清醒伺候著?」
原本沉睡的李德英及時清醒,撐著熏籠立起,恭謹道:「老奴這就去瞧瞧!」語畢,他親自小跑著追出殿外,腳步聲引得剛穿好披風的慶王轉身問:
「李公公,父皇有何吩咐?」
「雪天寒冷,陛下吩咐老奴提醒您別忘記披風。」李德英本就敬重慶王,此時更是畢恭畢敬。
黎明在即,長廊下寒風縱穿無阻,吹得慶王的披風一角獵獵飄揚,他笑道:「勞煩轉告父皇,我並未忘記,請他老人家放心。」語畢,疾步踏入風雪中。
「殿下慢走。」李德英恭謹躬身,一絲不苟,直到慶王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
半月後·喜州
「大人回府啦!」
小管家張冬一邊飛奔出迎,一邊急促吩咐:「你們幾個趕緊的!熱水熱茶帕子熱湯熱飯菜,大人一連半月巡察災縣,辛苦勞累,咱不能讓他額外費一點兒心,知道吧?」
「知道!」
「好嘞!」
容佑棠渾身濺滿泥點子,靴子和袍子下擺濕漉漉,很是狼狽,活像跌進泥潭裡滾了一圈,但仍昂首挺胸,英姿勃勃。
「大人——唉喲,您為什麼成這樣啦?」張冬大驚失色。
「嚷什麼?化雪道路泥濘濺的而已。」容佑棠笑道,徑直邁進門檻,什麼也顧不得,首先喝一杯茶,旋即開始脫外袍靴子、洗手擦臉,動作灑脫豪邁,雷厲風行。他對衛傑說:
「三日後即是農事節,無論如何不能誤了春耕!易縣倒塌的房屋短時間內建不起來,草棚也好、借住合住也罷,橫豎只是臨時,房子遲早會重建。」
「災民們都同意,只要回家餓不死,誰捨得拋棄田地呢?」衛傑也是一身泥,把臉埋進木盆呼哧呼哧地洗,而後拿帕子包住腦袋擦乾,長長吁了口氣,苦惱提醒:「可是,春天秧苗插下去得夏季才有收成,官府的賑災糧頂多還能支撐半個月,而且災民也需要糧種。」
「無妨,我心裡有數,賑災糧和種子都會有的。」容佑棠胸有成竹答,他飢腸轆轆,幾乎是撲到飯桌前,招呼道:「衛哥,快吃飯,要餓死人了!」
「對,先吃飯。」衛傑落座,抄起筷子狼吞虎咽,二人剛吃得半飽,張冬忽然捧著信鴿快步踏入,邀功一般稟告:
「大人,京城來信!」
「哦?」容佑棠立即擱筷,因時常收信,他漸漸放開了,大大方方當場拆閱,屏息一目十行,末了高興道:
「好!」
「才剛封了個廣平王,莫非陛下又封王了?」衛傑壓低嗓門,滿懷期待地問。
容佑棠失笑搖頭:「親王爵位豈能隨便賜封?」
真希望陛下把有可能的皇子都封王派去鎮守邊疆,只別動我們殿下衛傑暗中嘀咕,忠心耿耿,全力擁護慶王。他忍不住好奇問:「那信中寫的是?」
容佑棠神采奕奕,朗聲告知:「殿下給咱們派來了一位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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